第七章 摸水
待林璃出了大门,街上除了匆匆行人外早已没了他的影踪。她自嘲地摇摇头,转身上了马车。
“去城主府。”
她吩咐道。
外面人似乎是应了一声,随着一声“驾!”马车动了起来,在石板路上前进着。
林璃支着头,有些想睡觉。正当这时,车夫道:“小姐,城主府到了。”
她一下子惊醒,睡意无影无踪。第一次面对别国的官员,倒有些紧张了。
她暗笑自己的敏感,在侍从的带领下直入城主府。
东临城是个锦绣之地,边境贸易繁华,城主也是在其中赚得盆满钵满,此时听闻有人要来,挺着便便大腹就坐在待客厅里喝茶。
听到脚步声,城主抬起头来,一阵讶然无语。
从来没见过长得这么好看的少女!
林璃步伐平稳,面色淡淡,看到城主的震惊,皱了皱眉,作了个揖:“城主大人安好。”
东临城主这才回过神来,有些愣愣地道:“好……”
“民女此番前来,是为了在贵国定居,还请城主大人盖章。”
林璃说着就递上了一份通国文书。
城主回了神,脸上一阵羞恼,不过被他很好的掩盖了下去。他恢复高深莫测的模样,看着林璃手上的文书,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却并不急着拿。
林璃不知他什么意思,手有些酸麻了。她蹙眉。
“这位姑娘,可否在城主府小坐?我曹某想结交一下姑娘。”
座上人笑吟吟的开口,林璃面色一变。
但她只是恭谨地垂下头,淡淡道:“蒙大人垂爱,民女此来是为逃难,还请大人盖章。”
不到极处,她不想惹事。
“逃什么难?”曹玄仿佛很有兴致,倾下身子,表示洗耳恭听。
林璃后悔自己方才说的太快,此时圆不回来,只好随口扯道:“民女家里出了变故,特来东临城求助。”
这个借口一说出来她就恨不得打自己,这不是给了城主坑害自己的机会?
果然,曹玄更有兴趣了,那对小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本官还是有几分财力,可帮姑娘……”
“谢大人好意。”林璃不敢听他再说下去,急忙打断,“民女是去樊城寻亲,还望大人盖章。”
这话她已经说了三遍,手也终究是酸痛无比,垂了下来。林璃看着自己的手臂,默然无语。
樊城?
曹玄一惊,重新坐了回去。
若是京都的寻亲,还是谨慎些为好。
大不了再叫堂舅帮忙。
他想到此处,心下略定,随意的摆摆手示意身边的侍从将文书拿上来。
他蘸了蘸墨,批下通语,再盖上自己的城主章,看了眼林璃:“拿去吧。”
林璃连声道谢,拿走了文书。
在城主笑眯眯的眼神中,林璃惊魂未定的加快了脚步。
待到走出门口,才发现自己后背湿了。
真是意外之险。
她心里想着,放好文书,上了马车,吩咐道:“去桓城。”
她此时还在东临城内,若要顺着元天一线直达樊城,还需两日的舟车劳顿到达下一个地点——桓城。而桓城作为东华国西方的经济重城,却人烟稀少,少有商贾往来其间。林璃拿着都察院的院报,十分清楚桓城内有几处山贼盗寇,猖獗非常,不知何故朝廷没有来清缴。但是逐利的商人却哪里肯放过如此好的地段,为了保存自己的货物,他们开拓了史上第一个大规模地下黑市——水沟儿。在那里,地下交易是被允许的,朝廷默认了它的存在。至于这背后的势力牵扯,又是林璃头痛的地方了。
在黑市的行话里,买东西叫“捞油水”,卖东西叫“摸水”。如果在街上寻到一处带着水纹的幡旗,那么其所在地必定是一个接口。水纹的描画非常细致,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有什么异常。如果真找到一处接口,进去接上两句行话,就能进入“水沟儿”自由交易。那里流通的商品多是市面上极其难寻之物,而林璃此行的目标就是前华朝遗物——风华双莲。
黑市里也有拍卖,其叫价之高,利润之厚,足以令人瞠目结舌。对此,林璃心里早有了一番盘算,安安稳稳地在马车上睡去了。
两日后。
林璃抬手想揉揉眼,猛然醒悟自己是个郡主,只得作罢,唤了人来洗漱。
因身份是落魄小姐,她略无奈地用手帕沾了些水抹了抹脸,便算是过去了。
洗完之后,她敛神片刻,做好了足够的心理准备才款款下车。
入目处皆是黄沙漫天。
一只肥大的白鸭摇摇晃晃地走过,忽的一阵疾风,什么也不见了,只从天空中飘落几根羽毛。没一会儿响起了赶鸭人的疾呼,在一片黄天里显得断断续续,很不分明。林璃下车时正值风起,她苦笑想到,这次的脸算是白洗了。
不过也没什么。
她顶着一张黄脸,温声细语叮嘱车夫拉着车回去,并塞给他一张银票。若留在此地,未免太过危险。车夫是个诚恳的中年人,他堆着感激的笑,连连行礼:“小姐把钱收着吧,我在附近的店里打些杂活也够生计了。”
这人是都察院的。林璃很清楚。她微微一笑:“如此便好。此去不知多久,若月信没到,你自行回去吧。”她伸出手,拍了拍他的臂膀,然后转身离去。
车夫冲着林璃的背影再一次笑了。这笑,显得有些满意。
……
林璃独自在黄沙中行走着,不过她并非毫无目的。事实上,虽然黄沙漫天,却仍然挡不住她的目光。老头儿教的太清上法所强调的正是天人归一这一境界。而林璃虽未大成,目力却仍然比寻常人高几倍。她眯着眼,步调悠然而自信,慢慢向着目的地靠拢。
“姑娘好。”老人笑呵呵,枯瘦的双手翻动着泛黄的账本。他的手稳定而有力,翻动时带着奇异的节奏,竟形成了一幅极有韵律感的画面。
林璃看了一眼老人和他的手,笑道:“庄家好兴致。”
“自然。”老人停止翻账本,双手牢牢压着那些看似易碎的纸张,抬起头来望着她,眉峰蹙起,不过嘴边的笑意丝毫不减:“女娃娃,存款还是借贷?”他的脸就像是苍老的山峰沟谷,一皱眉,整张脸都揉成一团,偏偏笑意是那样和蔼,使年老与慈祥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林璃笑道:“老爷爷,开张凭据,我要调款。”
“哦?”老人的皱纹一下子舒展开去,像平静的湖面一下子荡起了波纹。他又道:“多少?”
林璃想了想,道:“没多少,将账户上所有的款额都调出来。”
老人仍坐在交椅上,将目光移开去,低头看着账本。
他等了一会儿见林璃没有反应,抬头看了她一眼,眼神很平静。
林璃见他神色略带嘲讽,心里一惊,猛然想起自己居然忘了通汇钱庄的规矩。她赧然笑着,从宽大的衣袍中拿出一个玉牌。玉牌通身碧绿,尺寸却有些小,雕刻精致,用苍劲的笔体刻着“苏晴暖”三字。
只要是通汇钱庄的庄子,看到这张玉牌就等同于看到玉牌的主人。
老人微微笑着,捋了捋胡须,从交椅上颤巍巍地站起,转身拨开了身后的珠帘。
林璃安静地等待着。
老人出来的很迅速。他拿着一沓银票,仔细核对了账本上的数据,才交给林璃:“钱庄里存额一百万两左右,姑娘的金额太大,需要从别处钱庄调钱。这是预付的一百万两,每张银票为一万两。姑娘剩下的金额可以先拿钱庄的借据作付款时的凭证。”
这位老人似乎是很累了,阖了眼,手却稳定地从纸堆里抽出两张纸。“这是凭据和借据,姑娘填好便可。”
桌子上有放着笔,林璃拿来便下笔。
她写的很随意,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字丑的连三岁的小孩子都比她好。
听到书写声渐歇,老人睁开眼,看着纸上的字,难得面色有些惊讶。不过他转瞬间便敛了神色,道:“姑娘这字,还得多练练。”
说着他盖了章。
两章落定,林璃似是舒了一口气,将墨吹干,小心翼翼地塞进了自己的衣袖。她听到老人的话,笑道:“这字是没有长进的可能了,顶多端正些。”
老人赞同似的点了点头:“端正也是好事。”
“谢谢老人家。再见。”林璃点头示意,转身离开,就此远去。
老人重新躺在交椅上,面上带笑,嘴里喃喃:“倒是生了个好女儿。”
……
此时已是正午,黄沙也终于安静了下来。日晖照耀着大地,为寒冷的空气增添暖意。林璃极力远望,看到人影绰绰。
大约是到了中心地带,终于有了人语。虽然不热闹,好歹也有了一丝烟火气。
她在人群中穿梭着,看也不看就向着街道尽头飞奔而去。
当然,有了情报的林璃自然知道水沟儿的接口在哪里。
到了。
林璃停下脚步,喘了几口气,平稳了自己的气息,才抬步进去。
这是一处医馆。
林璃才一进入,就感觉到许多人的视线投来。穿着白衣的大夫趴在桌上昏昏欲睡,药童正对着篮筐里的药材发呆。还有一个平民装束的中年男人在看诊。那位看诊的老大夫头发花白,面色倒红润。
这时他们齐齐向她看来。
林璃居然感到了一丝紧张。因为她在所有人的眼里看到了警惕。
“小女子偶感风寒,特来求取麻黄与辛夷药方。”
听到此话,中年男人转过头去;药童继续看他的药材;老大夫垂下眼帘;白衣大夫眼神却亮了起来。他问:“姑娘可是鼻塞?”
“非也。”
气氛凝滞了。
林璃有些惶惑:莫不是自己答错了?
白衣大夫深深地看了一眼林璃,道:“姑娘随我来。”
还好,没有记错。林璃舒了一口气。这麻黄和辛夷乃是相冲之物,忌讳同时服用,而麻黄发寒力强,偏热,与水沟儿这等阴寒之意恰好相悖。这也是取阴阳平衡的理念。
林璃默默地想着,随他来到后堂。
后堂乱七八糟地摆着许多药材,地上一片散乱,屋子里散发着一股泥土和药草味儿。后堂的最里侧摆着好几张大方桌,许许多多面具摆于其上,一个赛一个的精致,和那些脏乱的地方很不协调。
大夫道:“姑娘赶巧,今日所有的面具都打折。”
林璃也不太在意价钱,指了一个紫色的面具。“就那个吧。”
大夫拿起面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袋子,用食指往里一抹,竟然掏出来一指金粉!
林璃心头大感诧异,面上虽极力保持平静,却对这地下黑市有了更高的认识。
不愧是唯一一所大规模地下市场!
大夫掏出金粉,极为认真的在面具上涂涂画画。说也奇怪,那金粉一旦抹在上面,就此凝固,凡他指下经过之处,皆成画。
林璃感叹着,惊叹着,不敢打扰大夫的作画。
过了一盏茶的功夫,面具才算是雕刻成功。那金粉磷磷的,闪耀其上,光彩夺目,就算是在黑夜里也犹如神佛金光,几丈外依然看得分明。
林璃接过面具,才发现里面还垫有薄软的毛垫,佩戴的更让人舒适。
“总共两千两银子。”大夫道。
“两千两?!”林璃惊诧了,这么多钱,足够普通人生活几辈子。而这,还仅仅只是一副面具!
大夫放金粉的手一颤。“怎么,姑娘付不起?”他眼神淡然。
林璃马上笑道:“不是,有些惊讶而已。”她伸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张银票。
大夫一看通汇钱庄的票号,再看到面值,有些发愣,不过倒是极快的找了几张小额的银票换了开来。
“八千两。”
林璃妥帖的收了起来,寻思着等会儿在水沟儿里买个便携的衣袋,不然这银票大喇喇地放在身上,委实不安全。
“姑娘请。”大夫做了个手势,前头领路,林璃在后面跟着。
后堂通着后院里的小池,池塘早已干涸,几株树木也光秃秃没有什么生机。大夫手法极快地在地面上敲击,刹那间,树枝无风自动,地面,或者说地底下一片隆隆之声。
“欢迎来到水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