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锁情

      是夜,星月微明,凉风习习拂过窗棂,惊落了一枝繁花,带来阵清脆蝉鸣。

      门扉虚掩,烛火微曳,似在等待着一些什么,淡淡的肃杀与冷凝弥漫开,似是悲哀,抑或绝望。

      黑衣染墨,挺拔如松,男子负手而立,目光中几点寒星悄然破碎,极目眺向远方,一如那,再难回首的的曾经。

      “吱呀”一声,寒风随之灌入,掀起了衣袂一角,男子徐徐开了口,“来了。”语气平淡,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又带着清浅的喑哑与疲惫,似用力在压抑着一些什么。

      来人拢了拢衣领,一双雪眸中暗藏几分温软的无奈,声音极轻:“是啊,我来了,这天儿可真是凉呵!轻寒,三更天的,这么急着找我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儿?西韩又有了动作?”

      听着熟悉的嗓音,岳楼宸嘴角忽绽开一抹笑,嘲讽而苦涩,缓缓转过身,紧紧盯着眼前的人,似要将之烙印心口,永世不忘,那身白衣,依稀如初见般月白洁净,三千的日夜的战场杀伐并未留下分毫的污渍,半抹银面风华仍然是惊鸿一眼的怦然心动,血海尸山,风雨霜雪,生死搏杀里与自己扶持守望的人啊!静静地,就这么看着,嘴角苦涩愈之沉重,几乎压碎他所有骄傲,轻轻浅浅,终是唤道:“小杀。”

      离杀轻轻扯开一个笑,眸光晦涩明灭,似有什么一闪而逝:“轻寒,我们少年相识,那时的我是寄人篱下的落魄少爷,彼时的你是鲜衣怒马的靖陵将军府小公子,岳将军对我百般照顾,倾心教导,你和楼安哥哥更待我如手足,方成就了今日的骁云少将银面离杀,那时候,是真的很幸福,一生难忘。”

      “是啊,是真的很幸福,”岳楼宸低低喃语,眼中逐渐浮现出几缕血丝,直直看入雪眸深处,似要将他看个通透,“可是离杀啊,是你亲手葬送了这一份幸福!”

      是你亲手葬送了这一份幸福啊,离杀闭上了双眼,这十二个字,每一个字落下,都砸的他心口生疼,将他寸寸凌迟,抿住唇瓣,脸色苍白如雪,七年过去,每每午夜梦回,都是那染红了半边天的血色,多少次,想要拔剑戮向胸口,从此再不必折磨,再不会痛,但是,他不能!不能啊!哪怕日日悔恨,梦魇无边,也是不能的,从来到这世间,他活着便是为了赎罪,罪孽未清,便不得解脱!

      终还是慢慢开了口,一字一字:“不错,是我亲手葬送了这一份幸福,但是轻寒,事到如今,你可愿再信我一次?”

      “信你?”岳楼宸怒极反笑,将怀中一封泛黄的陈旧信函狠狠往离杀身上砸去,双目赤红,“有什么天大的理由可以让一个人舍了良心,不顾情谊,笔锋几转便葬送了我岳家满门忠烈,甚至陵川十万百姓亦葬身屠刀之下,无一人幸免!离杀,七年前,你还是一个八岁稚子啊!你怎么做的这么狠!还是你的出现便是为了那致命一刀?”

      离杀闻言不语,信函砸在胸口上,面色又白了几分,几乎变得透明,胸口一阵钝痛,却不及心中苦楚,白骨森森,哀鸿遍野,尽是做不得假的啊!这些,都是他离杀做的孽!他又能说些什么,又如何能去奢求他的相信呢?笑容惨淡灰暗,仿佛世间的一切都失了颜色,只余下了黑白的绝望。

      岳楼宸看着眼前少年灰白的脸色,神色似嘲似讽,为离杀的心狠,也为自己的愚蠢,七年来的并肩作战,他怀疑过任何人,却是唯独不曾怀疑过这一个人啊!一点也不曾!若非无意间错截下这人的家书,他做梦也想不到所谓左撇子写字难登大雅之堂的人,倒是写得这么一手漂亮字!冷冽的看着少年:“一年前的朝华埋伏可有你的手笔?难为你在我身边潜伏了这么多年,却也没能彻底毁了骁云。”

      一语落下,离杀缓缓扬起嘴角,自嘲一笑,眸色灰暗了下,清晰地感受着心口一寸寸冰凉下去,浑身都是彻骨的寒冷,在此一刻,他方知晓自己的脆弱,几乎不堪一击,只有满心的悲凉,荒芜了所有,声音清淡:“有。”

      一字落下,似耗尽了离杀所有的力气,神情一时淡到了极致,人也淡到了极致,仿佛一阵风便可将之吹散。

      “看住少将军,不许他离开半步,屋外十丈以内,接近者杀无赦。”岳楼宸收回了目光,淡淡吩咐道,略一思索,把袖一挥便是六只黑色长钉飞射而出,直钉入离杀的周身大穴,殷红瞬间浸湿了衣衫,如六朵血色梅花悄然开放,妖艳夺目。

      离杀看着那道黑衣邤长的身影渐行渐远,至始至终都不曾回过头,惨淡一笑,体内真气顿时涣散了开,一口鲜血喷出,栽倒在了冰凉的地面,唇上朱砂一点尤为刺目。

      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他还是那个锦衣风流张扬无忌的将军公子,自己也还是纵马长歌少年青云的落魄少爷,他们之间,还不曾相隔这么多的,咫尺天涯。

      一眼万年,一念心动,终沉沦了两颗心,从此,万劫不复。

      岳楼宸站在门外,寒风刺骨,呼啸袭来,眼角却滑下晶莹一点,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犹记得,七年前,陵川城破,父兄战死,家族一夕覆灭,本应回家继承家业的离杀却纵马而回,在致命一刀下救出了自己,风尘满面,眸子却那么明亮,将他从阿鼻地狱救赎,笑容温暖:“轻寒,别怕,我回来了,你不会一个人,我一直都在,一直都在,轻寒,你真的很重要,以后,我们再不会分开,无论生死。”

      那一瞬,阳光那么美好,让他沉醉,从此,真的是一路同行,西疆投军,战场搏杀,组建骁云,一路并肩至今,天下谁人不识骁云的小帅岳楼宸,又有谁人未闻骁云的少将军离杀?天下扬名,终实现了少年时的志向,三千个日夜用鲜血浇灌的情谊如何斩得断?而家族血仇他又怎能舍得下?

      离杀,如今你有多痛,我亦有同样的痛,事到如今,便相互折磨下去吧!我们不若一起,下到地狱去看看,看看那忘川河与彼岸花!千年花开,千年花谢,花与叶却是永远不相逢!就如他与离杀一般,千年万年,也永远是,逃不开的,宿命的,错过!

      这一夜,岳楼宸在屋外站了一夜,宛如雕塑,流泪天明心冰寒。

      这一夜,离杀在屋里躺了一夜,锁骨锁情,三千青丝寸寸成雪。

      “轻寒,再见,是再也不见。”离杀忽扬起一个明媚笑容,声音极尽了世间温柔。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