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旅程伊始
押狩把刀放下。
脱去髯猪皮靴。
轻轻靠近。
双脚瓦片般沉重,却又步步逼近,不动声色。
猎物。猎物。
他目光炯炯,有凶光。
此刻三伏天,树盖却稀稀疏疏。汗水即便遮盖他的双眼,猎人听觉依旧是第二只眼。
逼近,逼近。
枯草自然枯萎。
流水戛然而止。
一瞬,出手!
此刻,猎物到手!
押狩对猎物轻易到手很满意。
白兔蚕食嫩嫩青草,猎物生来也是被猎人捕杀。只奈自己无法拔刀,否则一瞬眨眼间,风吹草动时,白兔的两耳怕是早没了。
他再披上刀,拎起酒葫芦,穿上厚重鹿皮靴。
押狩把白兔塞入腰间,它“嘶嘶”地叫唤,生的疼。
押狩立了根手指于唇间。
“闭嘴,不然,现在就把你炖了。”
他露出如月般的牙。
白兔嗫嚅着,欷歔低声。
押狩上一刻还在陆地,下一秒钟却腾空而起,翻身上横枝。
树叶随着他脚步,一震一阵一震一颤动。
能与他比快的,唯有自己的影子罢了。
树木无声,风吹叶落。
天空泛白,藤蔓轻摆。
押狩,是一只来自南国的狼。
杺。
名叫杺的少女。
端坐溪边,冥想。
她在感受,天地精华,日月风华万舞。
这是高山氏族的习惯,族人总在任何一天的任何一个时辰,自然进入冥想状态。她更是不例外,祖母的严加管教,族人温和而锐利的眼光,曾几何时,无时不刻不都敦促着这位年轻姑娘。
有时候氏族会迎着朝晖,抑或面朝皓月。
任何一个阳辰阴刻,总是让她净化自我的时机。
感受大地的脉搏,跨越几千图层,一颗冉冉灼烧的心脏。
大地脉动。
杺是公主。
她可以与大地对话,在心灵方面产生缔结。
她自认为,修为不够。
此番旅途,长途跋涉,风尘仆仆,是历练。
杺为了成为自己,心目中的那一株车钩心木,而不断汲取着——来自一切的精灵。
她关切万物。
她把手掌轻轻放在地上。
血液变得轻盈,思绪发出回音,地底绿灵回应着。
膝旁绸缎覆盖处,一小个凸起,她小心拈开来。
一朵铃兰适才从地底钻出,舒展绿叶,且花苞绽放。
纯白。
杺内心一阵止不住的狂喜。
若以往,一旦收手了去,铃兰的色泽定会黯淡下去了。
杺凝神,然后一起身,欲再发功。就再为这美丽生灵注入青春。
可背后却有一双手出现,推。
随着杺可人的咋呼,紧接着就响起了“噗通”的落水声。水花绽放一朵。
杺只看见岸上一人,穿着邋遢,张牙舞爪,骨牙项链一抖一抖,腰间别刀挥舞着。
“干嘛!?”
“见你在岸上发愣,今天个天气多轻巧,让你下水凉爽一下,脑子激灵一下。笨姑娘,嘁!”
押狩把刀插入砂石中。
然后拎着一对兔耳,兔体肥硕,半空中摇曳,毛发煞是细软。
“咕噜咕噜。”押狩一拍腰腹,“给你打了点野味!”
杺把湿发捎上去,眉头紧蹙。
却见得押狩的双眼放出异样的光来,自己好说歹说也是高山氏族公主,正值芳年华月,身材尚未发育完整,但好歹也算是苗条,姿态也曼妙。
倒是被个无赖看得,这般下贱。
“混蛋,无耻。”
她鸭掌般拍水,水花却被押狩轻易躲过。
“打不着大爷,现在轮我了。”
押狩再向前走一步,杺发出一声尖叫。
“铃兰……”
“啥?”
“你的脚下……”
押狩抬起脚,只见一朵小花,被压扁,被沙土埋葬。
“恨你!”这位公主嗔怒不已。
“一朵小花而已。”
押狩再把兔子别回腰间。
“万物皆生灵!况且那是我为其注入的生命!”
森女较真。
“我无意的啊!”
“我看你是故意的!”
押狩左腿一蹬长流溪水,炸的水花四散。
“小姑娘,找茬?你知不知道站在你面前的大爷是谁?”
押狩耍无赖了,双手似乎要掀起河道,掀起一波清水。
杺为挡水护脸,却整身衣裳尽数湿透了。
押狩的脸上泛起红润,虎牙露开了。
杺低头一瞧,就看见薄纱浸水,透明如蝉翼,自己的胴体已然依稀可见。
“色鬼!”
杺扭过身去,蹚过对岸,往另一边走。
押狩晃晃脑袋,叫骂一声。湿透的人儿已经走开了。
“喂!方向反咯!”
“我要远离你!色鬼!”
说着杺,提着湿哒哒的裙摆,开始奔跑起来,再也不回头看了。
这个男人,只比自己大五六岁只差,却有着和自己银河般隔阂的距离啊。
自己,到底能不能顺利地到达终点呐?
誓言。
还清晰于耳畔。
我,浪人氏族第十三代目,浪人鬼头蛮樱子之三子,浪人氏族最后一人,押狩。
再此发誓——
会护送森女公主,前往南境·海之国度。
浪人,蛮夷,满口胡话。他们正是用花言巧语躲过火铳与尖刀,然后得逞后反手把倭刀搁在别人的脖子上。
让败者——跪下,求饶。
他们总是如此,无论是师祖,那位东瀛岛国而来的武士,还是他这绝迹的第十三代目。
都是谎言。
——咔擦。
自己已然踩断一根枯木,那也是树木的断肢。
这是来时之路,自己又走回森林里了。
自己,其实,或许……
还是希望,那个名叫押狩的男人,找到自己的吧。
最好还会道歉。
但是,浪人从不对自己做过的错事负责。
这就是他们族人一概秉性。
树盖遮天,长虫在树干攀岩。
森女也不敢轻举妄动。
纵然她是能与万灵对话的公主,也并非不会被不识人心的豺狼咬去心肺。
杺终于想要调转回头,可是却被自己的心魔攫住。
她听见什么,什么,就藏在一枝一叶之间,但那不是树灵的呢喃,更不可能是浪人的呼唤。
是人的声。
有人尾随她。
“谁?”
噤声一片。
“押狩?”
寒鸦无声。
“我是高山氏族第十五代真传,森女世家椿之长女,杺是也。没人……”
一枚黑铜流星镖从高空坠落,嵌入大树盘根。暗器寒铁的碰撞声打断了她。
大树枝叶随风而晃,仅有几丝日光投下,有人正藏在枝干之后。
是刺客。
杺不会再说下去,她只知道该往回跑了。
押狩——
浪人押狩——
誓言——
那人要跟上来了,镖器插入树根的声音如耳鸣般散不去,仿佛就要切入她的肌肤。
她就快要喊出那个名字了。
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揪住自己的发髻,巾帼被抽落,长方飘然垂下。
森女第十五代真传。
此时她怔住,不敢回过头去。
她知道,黑影就在身后。不等她说话,可能就要寒光一闪,自己就要见血。
但是。
“你是谁?”
“和你老母行房三日不息最后生下你的人。”
杺,倒吸一口气。
扭过头去,却看见浪人押狩一脸恶意的讪笑,不知所措。
只好先踢一脚过去。
押狩接过去,伸出手一拧脚筋。
“啊疼疼疼。”
“你还敢乱跑!”
“那是你惹我不开心了。”
杺拾起巾帼,盘起发髻。
押狩把刀从腰间解下来,捅着杺离开这片森林。
押狩觉得,这林子,鸟有些多。
他刚入林中,也觉得暗处有人影闪动。
他如狼的鼻子,紧缩了缩。
“为什么要追过来?”
杺问。
“白痴。”
这算什么回答。
押狩把刀向前顶,刀鞘硌得杺背脊一阵生疼。
誓言,果然还是记得的。
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