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再堕谜云

      入焕州城关。

      此刻日轮下半,天际染了寂寞,寂寞染在行人之颜上。

      守关之人,见来者沐浴于霞阳下。

      封云鸿行在前头,揽起蓑衣,亮出官府令牌。

      铮亮。

      且后,浪人提马昂首,甚是不屑给这小小人物一个眼神。

      那守关人又哪看得见,浪人眼眉流转的火烬。

      放行之后,再入城内。押狩顿然有种恍惚感,是他与森女一并入道的时分。彼时是夜色星辉烟火色,此刻是斜阳倒影蓦然响。

      何其孤寂的街。

      尚不识路,押狩纵然不敢太过嚣张,也不能提升行进速度。

      封云鸿这般慢速,固有他的道理。

      行了未几里,缇骑吁声勒马停了下来。

      缇骑下马来,走向一个城墙脚下的酒家,这酒家的客都归家去了,而他尚未收摊之意。

      “两位大爷,尝尝桔子酒吗?”

      酒家还在檐下未出,只闻马蹄声如此道。

      店内酒香四溢,倘似流水飘杏,这小酒肆营生倒不错。

      缇骑道:“来两杯,顺便把这位浪人的酒葫芦满上。”

      酒家本未注意来客,但一听是浪人,两股战战,摘下小毛毡帽,把葫芦接过去。

      缇骑坐了下来。

      马鬃上的押狩此刻睥睨着他,猜不透这官府狗生的算盘。

      他下马来,坐在封云鸿的侧旁。

      “你叫我快马加鞭,”押狩道,“却此刻叫我停下。”

      “这里的酒,你定会欢喜的。”

      押狩举筷子挑着黄豆吃食,封云鸿摩挲着剑柄的流苏。

      酒家把一古坛老酿抱来,只因这来客不凡。

      又携来两圆瓷碗,为二位斟上,只是这老茧盘虬的手掌却哆哆嗦嗦。

      浪人把这老头的手攀住,才让酒不洒出碗口。

      斟完酒罢,他立刻小跑退回了阴翳,去拾掇板凳。

      浪人仰天长饮,橘色夕照下的美酒如透山泉晶莹玲珑。

      他好美酒,故喉口与胃袋一阵沁凉,此意妙哉!

      “是好酒,泉的甜,桔的盐。”

      缇骑也提起碗口作饮。

      “有人在跟踪我们。”

      碗面遮住了缇骑的口,但浪人听得也清清楚楚,不自觉的哽喉。

      两人一饮罢,押狩再提酒坛,两个碗口续满了。

      二人再提作饮,押狩问:

      “你确定吗?”

      “我确定。”

      “是千雪姬吗?”

      “有可能。”

      两人又一饮而下,此回由缇骑斟酒。

      碗口再遮住他们的嘴,外人看来不过是二位久别的挚友把酒叙衷肠。

      却唯有淙淙入喉的甜酒知晓彼此的面色凝重。

      “我没有嗅到她的味道。”押狩说。

      “我却感觉到了。”

      见识了眼前缇骑非同凡人,也不能多加怀疑。

      “接下来怎么办?”

      “见机行事。”

      封云鸿把碗放下,正在点数银两。

      酒家从里跑出,手里正在给酒葫芦塞上塞子。

      “不要钱!不要钱的!”

      纵观大陆,浪人吃酒就没有要讨钱的说法。

      押狩接过酒葫芦别在腰间,踩着镫上了马。

      缇骑也顺遂酒家的意思,也没付钱,二人就离去了。

      “待会儿审问的事,由我做主张,你在一旁听就好。”

      “怎么?”押狩哂笑,“你怕我一拳打死他。”

      封云鸿沉默不语。

      押狩业已冷静下来,也多亏了那酒。

      眼帘前,缇骑的蓑衣被风轻抚。

      那锐利的眸匿在斗笠的影子中,但瞳孔泉潭映月般照着残阳余晖。

      孤。

      此人是孤的化身。

      他适才叫自己下马才告知有人跟踪,以碗遮口正是防人群之中的跟踪者看清口语。

      这位褐衣缇骑,浪人发觉自己无法看透。

      因为缇骑负过的伤,流过的血,没人能懂。

      把一个灵魂被痛苦掩埋在雪絮之中,撕扯喉咙的绝望,呐喊。

      没人能懂的。

      斜阳。云烟晕。

      官府衙内。

      浪人在前,缇骑在后,踏过衙门的槛口。

      纵整个焕州城都知道了浪人的妖刀被盗,可衙役衙内见浪人在这里随意出入,也不敢阻拦。

      这便是嚣张。

      嚣张之至,便是无人能阻。

      缇骑把斗笠檐压低,毕竟也怕人嚼舌。

      “那个独眼龙在哪?”押狩把掌在厅上板桌上怒拍一气,震得横裂两瓣。

      “里厢……里厢……”

      官老爷捧着乌纱帽,手势向里招。

      赶紧拽一个小衙役,给这二位爷带路。

      押狩和封云鸿跟在衙役之后,穿过游廊,下到地下监牢。

      这里臭气熏天,又密不透风,蚊蝇恣肆,又有囚犯嘤嘤呀呀得叫唤。

      闹得押狩心神不安宁。

      一个小狱卒,见有人来,面容黯淡也不清晰。

      “谁人来了?”

      “你大爷!”

      “我才是你大爷!”

      那人逐渐靠近,年青狱卒才看清眼前人的模样。浪人拳上筋血燃燃,一股火气灼得狱卒嘴角瘪气。

      “带我去找那个独眼龙。”

      “好好好……”

      这狱卒又唯唯诺诺,领他们去到角隅的铁笼房,下了锁。

      封云鸿给他使了个眼神,浪人便在狱卒的屁股上蹬一脚,叫他滚蛋。

      浪人再转过身来,独眼龙衣着褴褛,躺在枯黄稻草上安逸,大腿上的疤痕依稀可辨。

      透过那荒芜乱发,独眼仍直视着浪人。

      不惧。

      封云鸿把斗笠解下。

      “现在,我说,你答。”

      “我要是不然呢?”

      这笼中鸟桀骜依然。

      押狩把脚狠狠踏在他的大腿之上,倏忽惨叫声便割破了窠臼的混浊空气。

      缇骑接着道:

      “你们此行有没有看见一个特殊的女人?”

      “女人很多,妓院就有很多。”

      “你是个汉子,但你再嚼口舌,我也会对你不客气。”

      封云鸿正是以云淡风轻傍花随柳之口说出这话,威慑却有了百分。

      押狩斜颐栋楹颐腮,瞵眈着。

      封云鸿接着道:“约莫四日前的落暮,你们当时到了驿站,看见了一个很漂亮的老板娘,和一个憨实的老板,对否?”

      “是。”

      “但是突然,你们发现,那个老板娘不见了。”

      “是。”

      “你们怀疑这女人是去给那远走的森女与浪人报信。”

      “是。”

      “于是你们便出去追杀,看见了那个老板娘了吗?”

      “看见了,她奔往竹林,正是他们的后尘。”

      一切都印证着缇骑的推理,滴水不漏。

      “你们追上那个老板娘了吗?”

      “没有。她不见了。”

      押狩从楹旁站正,封云鸿面容依旧淡若流云。

      “你且说详细点。”

      “我们紧跟着她进入树林,入了林后,还能依稀看见她往密林处飞,可再近了,就见不到她的影子了。”

      “你是说,她突然不见了?”封云鸿道。

      “是。”

      押狩破了缇骑的诫,发了问:“这么说来,人不是你们杀的?”

      独眼人遭杀神一瞪眼,伤口又隐隐作痛。

      “我们当时再往前走,就看见地上有一摊血迹,血迹里还有一块青色玉珏。”

      押狩看了眼腕上的玉珏,幻想它染着徐娘的血。

      “我们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独眼龙接着道,“有可能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也不排除她赶到了焕州城的可能性,于是我们便速速回到驿站,把那个老板做掉,再火速赶完焕州城。”

      封云鸿伸手打住,道:“你方才说,你们认为有另一拨人把她杀了,为何生此念想?”

      独眼龙眼睑上挑,竹林之景晃似生在眼前。

      “因为,那个竹林里,能感受到莫名的不安。”

      “此话怎讲?”

      他眼中的混沌,像香薷燃尽的死灰。

      “就仿佛一个猎人精心布置的大网,要捕捉一只老鼠。好在我们就止在了机关几寸之外,若再要向前……

      “那里就会,变成血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