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当时只惘然

      十八年前:

      东都洛阳郊外,一少年在自家院儿里的花树下耍剑,他的剑法虽不甚卓荦,但是一剑一剑却将落下的繁花落叶凑成了一副美丽的画卷,仔细一看,竟是一只大鹏鸟在空中飞行。少年欣喜异常,对着在一旁饮酒的父亲道:“爹,你看我把咱家祖传的‘分花吹叶’剑法是不是练得有几分像样了?”

      那父亲放下酒杯,道:“是有几成火候了,只是有两点不足。”

      少年十分纳闷了,道:“我都是照你教我的练的,还会有不足?”

      那父亲道:“少颖,你使剑太看中招式,所谓‘人法天地,剑法万物’,是要求我们学剑之人要不断向外界学习,使剑法不断更新,这是其一;其二,你出剑招式过于虚浮,真正的用剑高手常常出剑力道极大,你若与之对敌,别人出一剑,你便要数招才能化解。”

      少年“哦”了一声,十分不情愿地道了声:“爹,我知道了。说完,便拿起父亲的酒壶,咕嘟咕嘟”几口,把父亲酒壶里剩下的酒喝得罄尽。殊知他醉中舞剑,竟也有几分可取之处。

      父亲正准备夸他两句,谁知巷子里竟传来了官兵的声音。母亲赶紧关紧门户,对父子俩道:“如今皇帝要讨伐东晋,群臣进谏‘不可’,皇帝不悦,唯帝子一人蛊动皇帝进军东晋,现正四处征兵,凡是青壮年男子都被拉去当兵。你父子二人赶快逾墙走吧,一旦被拉上战场,想活命都很难啊。”

      这时,门外已经传来了官兵的呼喝声,“开门,快开门!”

      父亲一把抱过儿子,一招“投龙入海”蓦地使出,楚少颖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掼出了墙外,稳稳当当站在地上,父亲这一招的力度拿捏得正好,直叫楚少颖心中暗赞其妙。

      这时候,一个人高马大的官兵已经一脚踹开了门,道:“青天白日,谁叫你们紧闭门户的,说吧,你们到底在藏匿什么人?”

      父亲忙上前应承道:“官老爷,若是知道你们前来,说什么耶不敢关门。只是这几天闹贼,我和拙荆怕遇到白日撞,这才关上门的。”

      那官老爷一把推开父亲,道:“你莫要胡扯,听街坊说你家儿子正值青年,正好当兵。我劝你们快快交出来,不然,我们禀告帝爷,叫你们合族上下不得安生。”

      母亲道:“官老爷,我家孩儿正值青年不假,可他前几日出去拜师学艺,至今未曾回来,这叫人上哪儿去找啊。”

      那官老爷道:“既是不肯交出儿子,那就拿父亲过去做抵押。”

      母亲禀告道:“不可啊,官老爷,拙夫年迈力衰,这一去必然就回不来了啊。”

      几位官兵不管这些,压着父亲就要去充兵。楚少颖不忍,手一撑树枝,越过墙来,道:“我在此,放开我父亲。”

      父母大愕,急传目语,劝他快跑。楚少颖却坚持要以自己换得父亲平安。几位官兵呵呵道:“是个好家伙。”几人急忙压解楚少颖而去。

      数日之后,前秦与东晋陈兵于淝水,秦兵于淝水之北,晋兵于淝水之南。晋兵将领谓前秦之主符坚曰:“请求秦兵后退数里,待我方渡过淝水再决一死战。”

      符坚自顾人多势众,便答应了晋兵。待晋兵渡过淝水,竟大败秦军。秦军自相践踏而死者数不胜数。楚少颖见自己这边死伤过半,便抹上鲜血装死。好几次差点儿被马蹄踏到,他总是微微挪动一下身子,就躲过了一劫又一劫。

      待战事已了,楚少颖这才爬起来,一句北去,想回去见一见父母。岂料帝子的属下发现了他,见他穿着前秦的军装,便知道他一定是逃兵。下属们便把他拉去见帝子,帝子道:“把他拉去喂藏獒。”

      下属们便把他拉到了一个狗圈旁,圈中一只藏獒咧着个大嘴,露出尖利的牙齿。楚少颖望而生畏,一双腿直打颤。几人一把将楚少颖推入圈中,笑意盎然而去。

      楚少颖双手被反绑着,无法用巧力,面见如此凶恶的恶犬,心冷了半截。那只藏獒一见楚少颖,便猛扑过来。楚少颖一侧身,躲开了它大部分的攻势,然衣领前方仍为之咬掉。楚少颖不禁冷汗涔涔,如此霸道的狗还是第一次遇到。

      那狗一扑不中,便发起了第二轮攻击,又是一扑,它这一扑向着楚少颖的脑袋。楚少颖一低头,脑袋是躲过去了,可扬起的发辫却为之咬中,它一咬中便不住地用嘴拉扯。楚少颖头发被扯得疼,却不愿束手待缚,只得急拽脑袋,可怜一大绺头发就此脱离了脑袋,滴滴鲜血从头皮上冒了出来。血顺着额头,染得楚少颖满面血污。

      那狗把头发在嘴里嚼了嚼,甚是无味,便吐掉了,接着便发起了第三轮攻击,这一次,它也不扑了,张着大口就冲过来。楚少颖行动不便,只得用脚去踢它,却不料鞋子被咬中,瞬时几根脚趾鲜血淋漓。楚少颖疼痛难禁,使出大力拔出了脚。那狗却不肯放过他,一头撞在了他胸口上,接下来的招数楚少颖已经可以猜到:抬起头,咬自己的胳膊。也不管许多,求生的本能使得楚少颖在那只狗抬头的瞬间张开了大口,一口咬到狗的脖子上。那狗疼得使劲儿挣拽,楚少颖便咬得更紧,殷红的鲜血从狗脖子上流出,染得楚少颖牙齿鲜红。

      那狗开始挣踹得更厉害,之后便胡乱动弹,最后竟是四肢一软,瘫在了地上。

      下属们发现没有了狗叫声,便纷纷过来查看只见一人如野兽状立在地上,而那只狗因失血过多而死去了。下属们道:“这家伙咬死了帝爷的爱犬,快去禀告帝爷,将他处死。”

      有人便去禀告帝子,不多时,竟见帝子亲自过来查看,众人跪下。帝子透过围栏,只见一双散发着野兽般目光的眼睛。众人担心帝子会因为失去爱犬而惩罚大家,不料帝子却爽理一笑,道:“汝名为何?”

      “楚少颖!”

      “以后跟着我,举一时之政,左千古之文,立万世之名,如何?”

      那双散发着野兽般目光的眼睛竟发现了一种有着驯兽者一般的目光,他伏倒在地,听凭发落。

      帝子对属下道:“听说那个姓花的小子把百年古蟒咬死了,你们去把他带过来。”

      很快,下属们带来了那人,楚少颖见那人嘴角有蛇皮,眼神如鹰一般犀利,只是他的身形比女子还要妖媚。

      帝子命二人沐浴更衣,饱食饭菜。之后,带他们去演武堂修习各种武学,二人这一修习便是数年,出来之后便是饱学之士。不知为何,二人对剑法情有独钟。帝子便带他们去了名剑阁,步入阁中,二人闭目,各种名剑铮铮鏦鏦之声盈耳不绝。二人听音辨剑,二指微屈,两把名剑分别自行飞到两人手中。

      “天子剑!”

      “庶民剑?”

      “很好!竟然是名剑录上最出色的两把剑。”

      帝子身后站着一位飘忽若神的黑衣人,道:“大师兄,初来之时,难道你不觉得这二人的剑法竟互相补充、相得益彰吗?”

      帝子拈须道:“哦?莫非三师弟知道其中缘由?”

      黑衣人道:“花楚同宗,剑门后裔。”

      帝子一笑道:“当年花楚一从父母那里学得两种冠世的剑术,为了使剑术得以传承,他便让自己的后代分昭穆而姓,昭者姓花,穆者姓楚,分别修习那两种剑术。怪不得这两人对剑术如此专一,原来是剑门后裔。”

      黑衣人道:“你这样训练他们,不怕他们有朝一日背叛你吗?”

      帝子浅浅一笑,道:“有三师弟你这张王牌在,他们纵使有踢天弄井的本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黑衣人散形为影,倏忽不见了,这片虚空里,只听到一句话:“我要蛰伏去了,大师兄好自为之。”

      帝子与随从出了名剑阁,唤人叫来了京都十二少,让他们与花楚二人成立了一个杀手组织,组织名为百炼绕指,专门刺杀江湖好汉。花楚二人在组织中渐渐展露头角,无论谋略还是武艺,都超出了余人很多。帝子朝命他二人为组织头目,从此,江湖上便时不时传来“某某城主”、“某某门派掌门”被人杀死的消息,据说杀死他们的是两位用剑高手。

      每次去执行刺杀任务的时候,花问柳总会温一壶好茶,楚少颖会热一壶好酒,然后各自痛饮。饮后,二人拔剑出鞘,用不同的剑法对决数招,知道一时分不出胜负便罢手。然后,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带领京都十二少去执行任务。

      为了进一步提升二人的武功,帝子想尽了办法,一日,在无名古卷上得知“花楚知音”这一消息,便选了乐坊里最优秀的三个弹琴女子,授以琴心剑语曲谱,让她们将剑法融入琴音之中。之后的半年之内,三位琴姬日日焚香奏琴,花楚二人感受琴音,剑招随着琴音而转折起伏,更是将音律与剑法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剑气将袅袅香烟吹得激荡起伏。

      二人在交杂的琴音之中感受并提取出其中最有剑意的琴音。花问柳感知到红衣琴姬的琴音,不出几日便创出了剑上九卿。楚少颖不久后也在绿衣琴姬的音律中感受到剑意,凭着天生剑觉,很快创下了剑中八式。

      三位琴姬与花楚二人相处日久,渐渐地,对他二人有所倾心。花问柳之所以能从红衣琴姬的琴音之中创出剑上九卿,是因为他暗慕红衣琴姬,对她的琴音认真谛听,灵犀一点便通。楚少颖能创出剑中八式,也是思慕绿衣琴姬的缘故。

      不过,三位琴姬所倾心之人却并不完全与他们相同。绿衣琴姬所弹琴音都向着花问柳,黄衣琴姬却向着楚少颖,唯有红衣琴姬与花问柳情投意合。楚少颖创出剑中八式比花问柳创出剑上九卿的时间晚,并不是他剑觉比花问柳差,而是因为他所思慕之人却不倾心于他。

      自从二人创出绝顶剑招之后,接下来的刺杀任务一项比一项得心应手。血戮手册上用朱砂勾掉的名字也越来越多。二人每次执行刺杀任务之前楚少颖都会疯狂饮酒,花问柳却总是闷不吭声地品茶。长此已久,众人便以酒少爷与茶少爷相称。实施刺杀任务的时候,酒少爷在明,茶少爷在暗,但是杀死别人的却总是酒少爷。江湖上便传扬有一个武艺极高的剑者,嗜酒如命。

      转眼已近十年,花楚二人的武功自是大有进益,已臻化境。但是杀人愈多,心便愈是茫然。每每见到人将死的那种绝望眼神就会让人不寒而栗,有的时候人的求生本能更是会让人心灵扭曲。但是不知道怎么的,花楚二人还是乖乖地去完成任务。

      想一想,已经有大半年没有新的任务了。花楚二人如平常一样品茶饮酒,这一天早上血戮手册的竹牌上写着两个名字——花引蝶,楚怀仁。很快的,帝子将写有花引蝶的竹牌撂给了花问柳,另一块竹牌给了楚少颖。花楚二人紧紧捏着竹牌,一个疯狂的饮酒,一个默不作声地品茶,却都没有任何动作。

      帝子不悦,悻悻而去。

      挨延了一日,帝子把写有花引蝶的那张竹牌给了楚少颖,把写有楚怀仁的那张给了花问柳。二人似是很有默契,同时叫了声茶(酒)少爷。花问柳将一杯好茶尽数洒到空中,疾弹中指,顿时三滴茶水飞石也似朝楚少颖打去。楚少颖毫不相让,朗朗道:“你敬我一尺,我敬你一丈。”也看不清他如何动作,三滴茶水天外落石般击向花问柳。不偏不倚,三滴茶水与三滴酒水捉对儿撞击在一起。孰料那三滴酒水的力度更胜一筹,将茶水击落后,去势非但未减,反而有所增加。这一招,使得在一旁观战的帝子都暗自叫好。

      短短过招之后,二人迅速起身,仗剑远去。帝子在远处,恻恻一笑。

      这次任务虽然距离最远,但是两人不过寥寥数天便赶了回来。二人的脸色都很难看,两双眼睛里充满了阴惨惨的雾气,四目相对,竟是有种说不出的凝重,使得周围的空气都仿佛凝固了一样。最后,还是楚少颖先开了口,道:“你要杀的人,死了吗?”

      花问柳凝眉苦笑,点了点头,强作无恙之状,道:“你要杀的人都死了吗?”

      楚少颖点了点头。四周渐渐变得压抑,有一种难以言说的死局,仿佛蝴蝶的翅膀动一下都会搅乱这种局面。

      空气中有越来越重、越来越清晰的呼吸声。

      屈指一撇,有凛冽的清光划过半空,剑意在诉说着剑者的苦衷。

      “他们手无缚鸡之力,你为什么要下这样的毒手?”

      这是天子剑与庶民剑的第一次交锋,也是剑中八式与剑上九卿的第一次较量,他们谁都没有手软。纷纭剑气断金裂石,配以临阵经验,二人更是将剑法发挥到了极致。

      楚少颖一手抱酒坛,一手使剑,半醒半醉之间,剑法愈加不可方物。二人正斗得酣,不知何时,阁楼上已经出现了一个轻袍缓带的中年人,正是帝子,看着二人的阵势,颇为得意地道:“我这么做也是为了让你们无牵无挂,专心领悟剑道。”

      二人顿时罢斗,虎视帝子,仰天痛笑,道:“哈哈哈……哈哈哈……你当我们是什么?”

      “你的杀人工具么?”

      二人心意骤通,遽凝剑势,巧愚互用,智拙相通。无边剑气顿时把阁楼刺得百孔千疮,帝子也不敢大意,屈指拨划间尽显前辈风范,竟是凭着指掌之力封堵住了花楚二人的攻势。

      花楚二人一连用了十二套剑法,每一套剑法都奥妙无穷,帝子都不能洞察其奥秘。

      直到最后,二人才用了剑中必杀之技——一剑刺天,三公定鼎。当两大绝招出现在帝子眼前的时候,帝子完全被两种剑术吸引住了,竟忘记了自己的危险处境。直到两把剑刺入他胸膛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然而他的身体已经被钉在了血戮手册之上,鲜血染红了手册上方“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几个字上。那几个字正是“百炼绕指”的出处,帝子死在其下,也算是报应不爽了。帝子死前,向空中抛出一轴藏在袖中的画卷,颇有深意地笑道:“酒少爷,从今往后,你怕是再难喝到天下第一酿——杜康酒了吧。”

      “杀父,不孝;弑师,不忠。做这种不忠不孝的人还有什么意义?”帝子死后的几天,楚少颖站在悬崖边对着花问柳道,“我死后,你去找欧冶家的人。”说完,人飘飘乎落下了悬崖。

      从此,酒少爷三个字便逐渐被人忘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