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x躺在坚硬的水泥地上，他伸开五指，伸手去抚摸身后的粗糙，略显疼痛的地面让他慢慢恢复了神志。眼前的天空，不是地球的天空该有的颜色，这里的天空有一个巨大的窟窿，从这里望去就像一个被敲碎的鸡蛋壳。那个窟窿中闪烁着无数繁星，周围的天围绕着窟窿扭曲在一起，那个窟窿就像一个黑洞，不断把看似无限的天空吞噬，吞噬颜色，吞噬空间，吞噬时间。

      医生x好像看到了，那个女孩死去前看到的景色。

      这个窟窿，像极了时空隧道的尽头。像是经历了半个世纪的黑暗，医生x站在广阔的平地上，抬头看着那个无比巨大的窟窿，一条路横在他的身后。这条路通往远处的地平线，可是在医生x看来，这条路，通往天堂，或是地狱。

      他无处可去，只能沿着那条路走着，地面铺着一层银白，像是天上星辰落下，变成记忆中的白色蒲公英。远远的，医生x听到了水声，那是水流拍打在岩石上的响声，汹涌的浪花像是在咆哮，想要侵蚀走过这里的任何事物。

      路的尽头，是断崖。

      水就是在这里不停的撞击，回转。医生x停在断崖的边，原来这里的世界也有海，四周变为暗红色的大海，头顶依旧是那个巨大的黑色窟窿。

      医生x意识到，这里是某个小岛，四周被海洋所包围。头顶的窟窿不安的扭动着，医生x抬头看，那个窟窿中间多了一个芝麻般大小的红点，接着那个红点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看清了，那是一个人。

      那个人直直的落下，医生x忽然想到了自己也可能是从那个地方掉落下来的，那么多的人从不同的世界来到这里，落在这看似广阔无垠的小岛上。

      红衣人掉落在离医生x不远处的地上，她没有摔的粉身碎骨，这里的空气像是托着她一样，缓缓的躺在那。医生x向她走去，红色的着装掩盖不了她精美的面容，她像是睡着，微微闭着眼睛，细长的手臂自然的垂在两侧，在手臂的内侧，刻着一些数字。

      “1537。”

      这里，不是幻境，不是梦。

      医生x触摸着这些数字，就好像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穿着红黑色的裙子的女孩。

      “十七。”

      医生x默念道，他终究还是从时空隧道那边穿越了过来，这就是十七口中的那个未来世界，那个虚无缥缈的未来，竟然只是茫茫汪洋上的一座岛屿，还有和十七一样的女孩。

      贫瘠的土地上飘来了一阵风，女孩的身体微微的动了，好像有一股力量把她托到了半空中。医生x站起身，发现红裙女孩身后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个椭圆形的机器，光滑的白色外壳闪着和天空一样的灰白色。风就是从它身边吹来的，那个机器离红裙女孩很近，它慢慢的打开了舱门，舱门里面发散着淡淡的白光，好像里面是一个白色的无底洞。

      那个机器在吸引着红裙女孩，舱门缓缓的合上，医生x看到舱门上写着和女孩一样的数字。机器合上后像某个方向飘去，它飘的很慢，医生x跟在后面，他的心里有一种预感，这个机器会带着自己见到十七。

      离开悬崖，来到小岛的中心，那上面盖着一个白色的半圆，这里没有一颗树木，一片草地，更别说有花儿了。机器漂浮着来到白色墙壁前，白墙像蜂巢一样裂开一个口子让机器飘了进去，医生x走的很慢，他远远的看到了机器消失在漆黑的入口，裂开的白墙并没有立刻关上，它好像在等待，等待着医生x来到这里。

      机器在黑暗的白墙里闪着淡淡的荧光，医生x在里面跟着它一直走，里面的空气像是结了冰，每呼吸一遍都觉得寒冷。机器停下了，它好像终于到了目的地，它的身子微微倾斜靠在半空中，身上的光闪烁了几下，渐渐不再亮。

      黑暗只停留了几秒，刺眼的光瞬间照亮了整个地方，医生x看清了，白墙里面，是无数个机器堆积成的坟墓，它们环绕着医生x，一层层的铺在白墙的周围。

      医生x怎么也没想到，他来不及调整呼吸就看到那一个个的机器，一个个的数字映在眼前，他害怕的颤抖起来，整个安静的白墙里，第一次有了人类的心跳。

      极速跳动着的心脏。

      眼前的数字一个挨着一个，1563、1564、15……医生x往回看去，那些数字极速倒退，1420、1121、789、553……

      医生x的手颤抖着，他抬头看向最顶端，那里的机器已经小的看不见了，但是他知道，她就在那上面。

      医生x急切的想看到她，四周都是那些机器，他觉得自己可以爬上去，机器的表面光滑的没有一丝摩擦力，他摔倒了很多次，连第一层都爬不上去。

      医生x多么想看看她，甚至想带她离开这里，他害怕她属于这里，她从未和自己说过的未来不是这样的！她明明总是那么开心那么爱笑，她不可能属于这里的！

      这个冰冷，毫无生命的世界，才不是她的未来啊！

      医生x再一次爬上机器，这次，他爬上去了，但是他的身体却是浮空的，有一股力量托举着医生x。他向后看去，空荡荡的白色里有一只透明的手臂托举着医生x，让他慢慢漂浮在半空中。这是从地面下伸出的手，它纤细的不堪一击，却让医生x一点一点往上走，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飞快的在医生x眼里倒退，很快，他就会看到那个他最想看到的地方。

      医生x原本是很想见到她的，但是此刻他又开始害怕了，他害怕在这里真的看到她，万一这只是一个梦，万一这只是无数未来里的一种，十七根本从未来过这里，自己为何要这样急于切断所有可能性去看到那个自己最不想看到的结果？

      100、99、98……

      医生x感觉快要窒息，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上升的速度太快，底下的世界已经和白色混为一体，他几乎快闭上眼睛，他知道快要到了。

      速度一点点慢了下来，他终于睁开眼。

      属于十七的机器里面，空荡荡的。

      时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耳边响起秒针规律的走动声啊，是那样靠近医生x。他睁开眼看到了自己的手，手上贴着医用胶带，还有长长的输液管从手背延伸到屋顶。耳边放着一个闹钟，钟表转动的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的，那里还放着一束沾着水珠的鲜花。

      医生x看到一个人，她穿着有些皱了的白衬衫，略显单薄的背影站在对面的桌子前，桌子上传来杯子碰撞的声音，很长一段时间里医生x就这么一动不动的看着她，他听着杯子的声音，好像在享受这难得的平静。

      在医生x醒来不久以后，许多医生和护士都来到医生x的床前，未婚妻好像躲在人群里默默流泪，她的样子真的很憔悴，好像从未合过眼睡觉。

      医生护士在检查完后离开，房间里又只剩下了医生x和未婚妻。

      她擦去眼角的泪痕，对医生x说，“我还以为你再也醒不来了……”

      医生x安慰她，虽然他有点不记得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怎么了？”医生x问。

      “那天，本来我们约好的要在餐厅见面，我和催眠师都在等你，我们等了你很久，你却迟迟没有来。后来，你给我打了一个电话，你在电话里告诉了我你在哪……”

      “我在哪？”医生x的记忆像是被偷走了一般，他最后记得的是某天他从医院里回来，和往常一样在楼下的便利店买了晚饭，那天好像还下着雨，很大很大的雨。

      “你真的不记得了？”

      医生x摇摇头。

      “你最后说的，‘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你在那个隧道里，一个废弃了很久的隧道，那里随时都可能会坍塌……你为什么要去那……”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医生x看着未婚妻，说，“我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看过你了，我不该让你一个人的，以后也不会了，好吗？”

      “你不会再一个人离开了么？”

      “不会了。”

      医生x的眼皮很沉，他好像又要睡去，在重新躺下之前他问道，“我养的那只狗，它还好么？”

      “它被催眠师带走了，你离开以后它就一直住在催眠师那，它很好。”

      是么？

      医生x这样想着又慢慢睡去，虽然他还听得见未婚妻对自己说的话。

      他不记得了，那些个日日夜夜失眠的日子。

      他只知道。

      又该做下一个梦了。

      某一天晚上，外面飘起了雪花，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已经入冬。

      他依旧是躺在病床上，和未婚妻说着话。

      他大都都是在问之前那一个月里发生的事，因为他很难记起来，或者说那段记忆很模糊，医生x有时会问自己，这些事重要吗？为什么自己非要知道不可呢。

      他看着窗外的雪，纷飞的雪景丽夹杂着他自己的倒影，打乱了他想问的话。

      “去年下雪的时候，我们走在街上，我拉着你的手，踩着薄薄的雪。”医生x接着说，“好几次你踩在结冰的水上，差点滑倒。”

      未婚妻有些不敢相信，她握着医生的手像是和医生x所描绘的场景那样。

      “我还记得你和我在下雪天里拍的照片，你放在我柜子里第二排的架子上，那天你穿着一件红色的毛衣，摸上去软绵绵的，很暖和。”

      医生x不断的回忆着，回忆着，他好像在证明自己的记忆里很好，好像他什么都没有忘。

      “我们说好，要在冬天里结婚，因为你喜欢下雪天，喜欢雪花飘在天空中的感觉，就好像电影里那样浪漫。”

      未婚妻亲吻了医生x的手，“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那次手术以后你一个人离开，你就那样消失了，如果不是催眠师告诉我你的近况，我以为我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了。”

      “不会了，不会了。”医生x抱着未婚妻说，“我不会再离开你了，我就在你身边陪着你。”

      医生x抱着未婚妻很久，他慢慢的抬起头，眼里是难以言喻的茫然。

      或许一切都重新开始了，那个死去的女孩，她也会原谅我的。

      一定会的。

      一个月后，医生x从办公室里醒来，他隐约的听到有电话拨出的声音，他继续听了一会，确认没有人在说话，电话的声音也没有再响起。办公室里并没有太多人，医生x坐在位置上睡着了，他下意识的看了看墙上的钟，下午三点，离最近的一台手术还有三个小时，短短的一个月医生x再次回到了他的岗位上。

      办公室的门被护士推开，她递给医生x一份出院证明，说，“217号病房的那位病人今天要出院了，请在上面签个字。”

      医生x接过证明，证明上面写着病人的基本资料。

      “原来是她啊，她这么快就出院了么？”医生x一边签名一边问。

      “病人是四个月前入院的，其实病人的恢复状况很好，但是她的家属好像很担心她的精神状态，所以一直都在留院观察。”护士收起医生x手中的证明，“你是她的主刀医生，不去看看她么？”

      217病房的窗户开着，女病人的床边摆满了这几个月下来用过的物品，她的父母好像并没有来，只有一个她的朋友在帮忙收拾行李，病床上很干净，好像从未有人在这里住过。医生x到的时候女病人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再次见面的时候两人都有些木楞，或许是很久没有见面了竟然不知道说些什么。

      “好，好久不见。”女病人一边收拾一边说。

      医生x看得出来她气色很好，隔了这么久她终于恢复过来了。

      女病人关上了开着的窗，她的朋友已经把行李都带走了，她站在窗前，好像刻意在看些什么。医生x和女病人隔着两张病床，他不自觉的回忆起第一次见到女病人的时候，或许她没有看到医生x，可是医生x确实看到了她，医生x的记忆是那样清晰。

      女病人最后看了一眼窗外，对医生x说，“我得走了，楼下还有人在等我。”

      医生x点点头，他看到女病人左手无名指上的戒指，那天她被送到医院里来的时候也戴着，那是一枚婚戒，医生x以前陪未婚妻去挑选戒指的时候看到过一模一样的款式。戒指依旧反射着耀眼的光，丝毫看不出那天被血浸透过的样子，女病人从医生x身边经过走出病房，医生x在她身后说了一声保重，不知道她有没有听到，但是这都无关紧要吧。

      医生x走到刚才女病人站着的窗户前，无边无际的天空下，是来来往往的车辆，和无数驻足的人的身影。远远的，医生x看到女病人的身影出现在那些人当中，她的父母好像已经在那里等她很久了，看到女病人从医院里出来他们好像终于松了一口气，他们纷纷上了车，车子很快消失在交错的车流中，只留下无数闪烁着的汽车尾灯，在即将到来的黑夜里闪烁，像是提前从夜晚里跑下来的星尘，随手就能碰到。

      生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就像大病初愈之后的人们，反而在每天的夜晚中重获新生。

      像是被什么拯救了一样，医生x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