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浸

      大郑宝朔元年十一月廿四,广原郡急报,有两万戎骑犯境,连破三城,郡府都尉徐继祖率边军迎敌,转战七日,终因粮草不济而溃,五万边军死伤大半,郡尉徐继祖战死。

      此事一出,顿时满朝皆惊,大郑边疆已经百年没有起过战事了,唯一一次大战便是百年前出兵平定北地叛乱,至于七十年前广原太守蔡卓出兵西讨,那在朝堂诸公眼中不过是平定匪患而已。

      事实上当年蔡卓就是以平定边匪为由,根本没有向朝廷请示就出兵了,至于得胜归来后,太宗皇帝也仅仅是点头嘉许了几句,连功勋都没有赏赐。

      在朝堂诸公眼里,或者说在整个大郑眼里,所谓的西戎人和野人差不多。

      他们居于西荒这等苦寒之地,披着动物的皮毛,用着骨头磨制的武器,特别是当年蔡卓那一次征讨,之后再也没有戎人的消息,所有人都以为西戎人已经被打得绝种了!

      现在,大郑居然被一群野人入侵了,而且还破了三座城池,死了一个郡尉!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外敌入侵了,这是一场国战,打的是大郑身为中土上国的威严!

      太后连夜召三公议事,第二日发下诏书,封西军卫尉石猷为讨戎大将军,领一万西军精锐前往广原郡讨敌。

      “子弦先生料事如神,朝廷果真封我为大军统帅,卿真乃吾之虎翼!”

      当诏书发下来之时,石猷正在自己的府邸中和一个中年文士喝酒,得知了诏书的内容之后,大笑着对案几对面的中年文士举起酒杯。

      “石公过奖了,边军多为石公旧部,如今先是出了窃粮之事,又经一场大败,已成乱象,朝中诸将也只有您能压住阵脚,除了您,朝廷别无他选!”

      那中年文士缓缓说道,说完便轻拢衣袖,抬头将酒樽中的美酒送入口中,言语之间透出一股智珠在握的气势。

      诏书下达的次日,朝中立即开始准备起来,大司农开始征集大军粮草,而石猷则是前往西军军营点将。

      朝廷让石猷率领的是西军精锐,这“精锐”可不是普通士卒能够享用的称呼,特别是在西军,想要称得上“精锐”二字,必须要去北地戍守三年,并且能活着回来。

      北地民风剽悍,每年都会有大大小小的民乱产生,小的乱子不过几个村镇聚众死斗,大的则有叛军揭竿而起,摧城拔寨,震动朝庭。

      每十个前往北地戍守的士卒,能够最终活着回来的不超过三个,但是这三个士卒放到任何军营中都能以一当十,堪称百战老卒!

      点齐兵马,石猷召集诸将,定下明日誓师出征,留下一夜的时间让将领们和家人告别,诸将匆匆回家准备,石猷也回到了府中准备行装。

      翌日,石府门前。

      “夫君,西荒苦寒,这些绵服你带着……”石猷的夫人让仆人把大包小包递给了一旁的亲卫,一边为自己的夫君整理衣带一边说着离别的话语。

      “放心吧夫人!”石猷此时的心情似乎有些兴奋,看着自己的夫人,意味深长的说道,“下一次相见,为夫定会让你大吃一惊,哈哈……”

      “父亲,女儿祝您得胜归来!”石猷身旁,女儿石月珠身着一身红裙,屈膝祝福到。

      “月珠,青衣怎么没来?”石猷听到女儿祝福的话语,脸上的喜色更甚了,不过他看了看周围,竟然没发现儿子的身影。

      “父亲忘了?按照弟弟的习惯,他此时应该在书房练字,练不到两个时辰是不会出来的。”石月珠笑盈盈的回答。

      “哼!就他的规矩多,老子都要出征了,他还在练他的字,他眼里还有老子这个父亲吗!”石猷听到女儿的回答,脸色顿时一青,怒气冲冲的对自己的夫人说道。

      “石公莫要生气!”就在石猷的夫人刚想要劝说自己丈夫不要生气的时候,一个富有磁性的声音传了过来,“公子好学是好事,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毅力,未来必定不凡!”

      众人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一个一身白衣的中年文士一脸微笑的站在街道口,微风吹来,衣袂飘飘,宛若画中之人。

      “子弦先生!哈哈……”石猷看到来人,立即笑着迈着大步迎了过去。

      “石公此去,如潜龙出渊,子弦在这里祝石公一路顺风。”中年文士一揖到底,其中的意味此时恐怕只有两人才能体会得到。

      “呵呵,此去大事可期!”石猷看到这一揖,顿时意气风发的说道,“吾先去,家中的妻儿就托先生照看了!”

      “石公放心,有子弦在,石公亲眷无忧!”

      中年文士云的回答云淡风轻,偏偏这种态度让石猷更加有信心了,向着家人嘱咐了两句之后,飞快的骑上战马,带着亲卫去往了军营。

      书房,如今府里正因为主人的离去而现在乱糟糟的,可是偏偏这里却安静无比,所有的家仆都知道,公子练字的时候,绝对不能打扰!

      吱呀——

      书房的门被打开了,进门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给石猷送别的中年文士,他之所以来这里,完全是因为好奇,好奇的原因便是那个传闻中行为古怪的石家公子。

      书房里,中年文士终于见到了那位石家的公子,一身青衣,飘然独立,此时这位公子正手执竹笔在绢布上挥毫泼墨,中年文士走近一看,写的乃是“天下”两个大字。

      “先生看我的字可还入眼?”那青衣公子好似知道了来人的身份,头也不回的问道。

      “公子的字飘然如仙,已有宗师之象。”中年文士丝毫没有掩饰自己对这两个字的欣赏,但随即有些疑惑的问,“不过,公子为何书此二字?”

      “无他,只是想要看一看而已。”青衣公子有些惆怅的说道。

      “哈哈……,公子可知,这天下只有站在天上的人能看吗?”中年文士闻言大笑。

      “不错!”青衣公子轻叹一声,缓缓说道,“正因如此,才会有那么多人想要爬到天上,对吗?”

      郑人把天下分为五方。

      大郑居于中土,有百川沃土,乃最为富庶之地。

      东方为东海,有群岛星罗棋布,乃最为潮湿之地。

      西方为西荒,有荒草戈壁,乃最为苦寒之地。

      南方为南岭,有十万山林,乃最为穷困之地

      北方为北漠,有砂岩焦土,乃最为酷热之地!

      荒凉的戈壁滩上,一道乳白色的洪流滚滚前行,那是一群山羊,跟在它们身后的是一群披着羊皮骑着马的西戎人。

      西荒苦寒,有戎人游牧为生,居于毛毡之中,随水草而迁,善骑射。

      羊群缓缓向前滚动,终于来到了一条小河边,这里的草地很肥沃,戎人们纷纷下马开始扎帐篷,他们会在这里停留一段时间,一直到羊群把这里的草吃完了之后,再离开这里前往下一个水草丰沃的地方。

      河边,三个不到马腿高的戎人孩童挽着裤腿扒开河边的水蒿,仔细的看着水蒿根下,水蒿的根扎在浅水里,很多小鱼都会在水蒿根旁觅食。

      突然,其中的一个孩童眼睛一亮,就在他扒开的水蒿根旁,一条巴掌长的小鱼正摇着尾巴用嘴嘬着什么。

      那戎人孩童,朝两个伙伴打了个手势,顿时另外两个孩童变得一动不动起来,而他则岔开双腿,弯下腰,两只手拢成勺子状,迅速插进水里往腿后一泼——

      哗的一声,水中的鱼从孩童的裤裆下飞过,远远地落在了他身后的河岸上,那条鱼在河岸的草地里不断地翻腾,可是那里离水太远了,不论它怎么翻腾也改变不了自己的命运。

      三个戎人孩童兴奋的大叫起来,他们飞快的跑上了岸,手忙脚乱的把翻腾的小鱼按在了地面上,然后找了一根草茎把小鱼从鳃部穿了起来。

      就在三个孩童准备继续下河捉鱼的时候,其中一个孩童脚步一顿,接着弯下腰,仔细扒开了脚下的杂草。

      杂草下是一堆烂的发黑的草茎,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发黑的草茎周围竟然结了一层微微发白的寒霜!

      “布赫,走啊,捉鱼去!”其他两孩童看见伙伴没有跟上,顿时催促道。

      “巴图!哈尔巴!看!封地了!”那个叫布赫的孩童对两个伙伴说道。

      两个孩童一听,顿时跑到布赫的身旁,蹲下身子扒开杂草,当他们看到杂草下那一片白色的冰霜的时候,脸色大变,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飞快的朝正在扎帐篷的父母跑去……

      这里是西戎部族最大的帐篷,所以里面居住的自然是族中最为尊贵的人,西戎人的大别乞,掌管着族里的祭祀和历史,同样,也是西戎族的指引者。

      西戎族的大别乞是个皮肤黢黑满脸皱纹的老人,此时的帐篷里摆着一张粗糙的木桌,桌子上摆着一杯用羊血和灰石制作成的墨水,而老人则提着羊毛笔,在桌上的羊皮上画着一些乱七八糟的符号。

      呼!帐篷里的光线一亮,原来是个满脸络腮胡的大汉掀开帘门走了进来。

      “是阿古达木啊,怎么了,出什么事了?”老人抬头看了大汉一眼,布满褶皱的脸上露出了和善的微笑。

      阿古达木是如今西戎族的首领,也是老人的侄子,根据西戎人的传统,大别乞是不能拥有后代的,所以老人一直把阿古达木当作儿子看待。

      “大别乞,刚刚族人发现先祖封地了。”阿古达木一脸担忧的对老人说道,“出现了先祖封地,那就代表三十个日出之后,白毛风了就要来了……”

      “白毛风”指的是草原上的暴雪天气,根据一代代西戎人总结出来的经验,每当草地上出现白色的冰霜的时候,再过三十个日出,草原上就会刮起白毛风,那时候整个草原,不论天空还是大地都白茫茫一片,根本看不见太阳,而且白毛风一刮就是十多天。

      每一次白毛风刮起来的时候,西戎族就会有近半的老弱族人被冻死,草原上的西戎人从没有活过四十岁的,当然,眼前的老人是个例外。

      “你是想说,族里的食物已经不够了吧!”老人停下笔,看着阿古达木说道。

      “是啊,最近这两年怀孕的母羊越来越少,今年如果全都把羊杀了,或许能挺过这次的白毛风,但是杀光了羊,族里以后该怎么办?”阿古达木苦笑着说。

      “呵呵,不要担心,我的侄子,我既然指引部族来到这里,就自然能找到解决的办法。”老人笑了笑,似乎根本没有把部族的这个生死危机放在心上。

      “大别乞,愿您指引族人!”阿古达木听到老人的话,脸色一喜,顿时半跪在地上说道。

      “先祖告诉我们,去东方,那里有丝锦制作的绵服,有烧不完的木柴,有吃不完的食物!去吧,去抢过来,那些都是我们的!”老人缓缓的说道。

      阿古达木眼神闪烁的退出了帐篷,他知道东方是哪里,也知道那里有什么,但是他却从来没有想过掠夺,因为,郑人太强大了,强大到让西戎人喘不过气来。

      但是现在不同了,阿古达木没有了选择,要么听从先祖的指引,要么部族就要在草原上灭亡!

      阿古达木离开帐篷不久,毡帘再次被掀开,一个十一二岁扎着辫子的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披着雪白色的毛裘,脚上踏着鹿皮靴,怀里抱着一条雪貂,皮肤因为草原上的风而变得有些粗糙,但是一双大眼却十分灵动。

      “琪琪格?哈哈,快过来,让阿乌看看!”老人看到女孩的到来,高兴的喊道。

      名为琪琪格的女孩像小鹿一样跳到老人身前,用欢快的声音说道,“阿乌,昨晚我终于梦到了先祖了呢!”

      “真的?”老人装作十分吃惊的样子说道,“那先祖给了你什么力量?快让阿乌看看!”

      “阿乌你看!”说着女孩把怀里的白貂放在地上,手中飞快的做了一串手势,同时嘴里念叨了几个莫名的音符,然后她突然伸手对白貂一指,一道黑烟顿时射入了白貂的体内。

      只见白貂突然仰天长啸,原本狸猫大小的身体骤然一变,竟然变得和狼相差无几,而且此时的白貂猛地一张口,一道雪白色的雾气从喉中喷吐而出,所过之地,地面上顿时结出一层冰霜,帐篷里的温度也变得寒冷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