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半块月饼

      话说龙游河与长江交接处有个杨家庄,因为紧靠长江,这里有广阔的芦苇滩。那望不到尽头的齐刷刷的一片翠绿,翻卷出一浪又一浪绿波,层层推向水天相接的白云深处。这里水草从生,天上白鹭、天鹅飞来飞去;地上野鸡、野兔繁衍生息;更有那鱼虾蟹鳖,在水边游来爬去。这里空气清新,环境优雅,自古以来就是著名的鱼米之乡。

      长江东西走向,龙游河南连长江,北接大海。河面弯曲狭小,因为与长江相通,就算是盛夏,河里的水也是清凉透骨。到了冬天,却又不可能冰冻。因为江水川流不息,气温又不太低,河水冻不起来。

      江河如此多娇,除了运输方便之外,更为主要的是水产丰富。每逢雨季,大水由农田流入河中,又从龙游河南流入江。任你暴雨倾盆,太阳一出来,立即恢复如初。又或者数月不下雨,因为临近江河,土地也不可能干涸,因此不管天气如何变化,杨家庄始终旱涝保收!

      鱼、蟹有个特性,喜欢逆流而上,不喜欢随波遂流!做人这是好品质,做鱼那就是犯傻!每逢下雨,水往低处流,鱼往高处游!等到雨停水止,路边上,农田里,到处都是鱼虾蟹鳖,不须任何工具,赤手便可以捡上几斤,加点油盐,足够一家人吃上几天。如果将河段任何地方筑上两个土坝,将坝中水抽干,每次都能捕上几十斤鱼虾。捕完将坝挖掉,过几天再筑再抽,又能捕上几十斤!鱼虾从长江游来,可以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不过自从龙游河与长江交汇处筑上堤坝之后,河里也就没有鱼了。这个故事以后再讲。

      1960年春天,是我们对饥饿体会最深的时候。前一年9月,吃食堂过后接着是秋收减产,勉强把春节熬过去,到了三月里柳树飘絮的时候,家家户户断了粮。我中午放学回来,太阳在上头一照,头晕眼花,走路摇摇晃晃的。当时的桃园桥是用几十块木板铺起来的,很窄。我走到中间腿肚子打颤,看到河里的水,心发慌,头皮发麻,吓得蹲了下来。与同学们相互搀扶着才敢过桥。过了桥脚步便拖不动了。后来我看到浩然的小说《艳阳天》中有一句:“饿得连自己的影子也拖不动了”,我很佩服浩然的这句话,觉得他了解农村。那时候,我们便是看着自己在太阳下的影子,走不动了,看着,看着,眼就花了。

      到了六月,生产队里收麦,妇女们拿着镰刀,一把一把地往前割,“割麦不回头,回头无后程”,后面是本队的男人,负责往大场挑麦。等大人挑走麦穗后我们便一轰而上,在麦茬里寻找遗留下来的麦穗。这样一天也能拾二、三斤麦穗,回家后磨了煮粥。

      多年后,我看到米勒的名画“拾穗”,便想起拾麦的日子,引发我对当年的思索。我觉得米勒画得不象,因为他画得太美了,他那融浑的色彩,显得太深沉、太冷静了,特别是妇女很悠闲地弯腰拾穗,太富于诗意。米勒不了解灾荒的岁月,拾麦穗哪有他的画那样美啊!  

      我们那时候学的都是翻越夹金山,飞夺泸定桥,小英雄雨来,雪山雄鹰,老队长王国福。

      和现在的孩子一样,我们那时候也会电影大串联:我叫《阿福》,住在《鲜花盛开的村庄》,爸爸是《轧钢工人》,妈妈是《南江村的妇女》,上述电影没有一部是国产的,全是越南朝鲜进口大片。咱们只有八个样板戏。

      样板戏有个特点,所有人物没配偶。

      柯湘有过老公,来的路上被杀了,她整天和雷刚、温奇久他们打家劫舍,就是单身不结婚。李玉和家最神,奶奶不是亲奶奶,爹也不是亲爹,但表叔数不清。最神秘的是他家的密电码,没送出去时柏山游击队躲得远远的,连老李被捕都不来救。一旦送出去,柏山游击队杀回来办了鸠山。

      至今我也不知道那密电码是啥?肯定是一革命神器,可不能落在敌人手上,如果是现在,最好存在云里。

      我们那时的文艺作品很少有爱情,我看到的第一段爱情描写是《敌后武工队》里的汪霞爱上了魏强,说是除了打鬼子就想他,一想他脸就红。

      就这么点描写,我都记了50多年了,搁现在还不如一条短信口味重呢。春苗、红雨、赵四海,不是光棍就是剩女,反正革命需要他们,他们也不着急,待到山花烂漫时,想嫁哪个嫁哪个。

      我们那个时候还有一问题就是力不从心,每个单位都有阶级敌人和叛徒,那时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抓不完。他们搞得祖国年年遭灾,没东西吃,就这样祖国还得北伐苏修,东征美帝,背上弄个亚非拉背着。

      结果是吃饭要粮票、吃肉要肉票,穿衣要布票,除了喘气不要票其他都得弄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真理不灵了,那时候有钱没票鬼也不一定推,因为谁也没有多余的票。

      1966年高考,我总分名列全省前10名,考上南京大学,政审时因为家庭成分是富农,被“不宜录取”。

      1967年高考,被南京师范大学历史系录取。又因家庭成分问题,政府不给办理户口迁移手续,我到南京师范大学报到。三个月后,南师大因拗不过桃园乡“四·清”工作组的胡搅蛮缠,不得已让我退学。

      悲愤、无奈之际,我写下一首《别考场》诗:

      理想崇高志永恒,

      常将寸步比长征。

      十年求学关山阻,

      三次临场剑戟横。

      如此登科笑范进,

      毋宁报国走“零丁”。

      深藏答卷待时到,

      不向人前怨不平。

      当我打算放弃高考外出流浪的时候,父亲对我说:“既然富农成分让你无法参加高考,何不将你过继给表叔。他在新疆无儿无女,又出身贫农,你到那里再参加考试。”

      我一听也有道理,当年6月,我站在西去列车的窗口,回望逐渐远去的故乡,以诗明志:

      凝眸回首意难详,

      去地归期两渺茫。

      汽笛声催家恋淡,

      车轮响报路行长。

      但须后事争前事,

      也或他乡胜故乡。

      寻觅英雄用武地,

      好花无处不芬芳。

      1968年高考,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新疆广播师范大学。毕业后,我回到如皋市桃园中学任教,表叔也跟我回到如皋。虽然弄虚作假不对,可富农的成分不能改变,我就不能参加高考不能当老师,即使学富五车也只能听从目不识丁的生产队长王大狗的安排。

      值得一提的是,在新疆广播师范大学,我和一位来自上海的女孩相爱了。那时校园里禁止恋爱,校方对我们一再劝阻、警告,可我们始终如胶似漆。校方只有使出最后一着,毕业时将我分回老家,,女孩却照顾回到上海,实际上是将一对鸳鸯拆散。女孩不肯独自留上海,死活要跟我一起来到如皋。

      我们在如皋落下户,卿卿我我,日子虽苦犹甜。然而一个饥饿的时代到来了。

      这天中秋节,队里每户分一块月饼。我正好在家休息,女朋友还没回来。我从队里把月饼领回来,等着她。

      薄暮降临,女朋友还不回来。我实在忍不住,把月饼对半切了,先吃了自己那份。不吃则已,一吃更馋。我现在都想不起当时是怎样伸出魔爪,一下子把它吞噬掉的。

      这时,女朋友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地说:听说队里分了一块月饼,在哪里呀?我愣愣地无言以对,片刻支吾道:“我……太饿,我吃掉了。”

      女朋友半天没吭声,后来忽然怒吼道:“我想不到你这样,我牺牲一切跟你来到苏北,你呢?连半块月饼都不能给我省下。我算是看透你啦!”

      女朋友就这样收拾衣物,回了上海。

      校规、警告、“流放”都不能拆散一对情侣、一块月饼却轻而易举就做到了。

      所以请不要赞美苦难和贫穷,因为苦难和贫穷会让人失去尊严,失去斗志,失去理想和人性的光辉!

      女朋友走后,我几乎没有一个要好的女友,因为那个上海的女朋友一直牵动着我的思念,她是我心中的维纳斯,我忘不了她。我爱不了别人,脑子里全是她,我也恨我自己,为什么要想着他,为什么不忘了她?为什么不恨她?她有什么好的啊?那么伤我的心,我痛彻心肺,肝肠寸断,刻骨铭心啊,我应该彻底忘了她、恨她才对啊!

      可是明明与她毫不相干的,拐了几个弯儿,还是想到了她,也可以说没有想她,因为她一直就在心上,心尖上.

      爱情是个稀罕物,可有可无,没有爱情照样能活得下去。可是谁都可以骗自己,唯独自己骗不了自己.

      一辈子遇到一份真爱多不容易啊!那可真的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呀!很奢侈的呀。

      我后来也没去找她,直到十年后才与你们的张老师结婚,她以前也是我的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