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梦魇

      从清看见了自己。

      那个人与自己有着相同的外貌,相同的音调,虽然她周围的人群面色奇怪且让认陌生,但从清可以确定,那个人就是自己。她穿着奇装异服,在想事情。

      那个地方不住回荡着具有强烈震感的吵人的音乐,那人拿着小巧的锤,在一台略显陈旧的物体前敲着不断窜出来又逃进去的东西。她不慌,娴熟地敲打要逃脱的敌人,几乎没有猎物能逃脱出她的手掌。

      从清不能开口或移动,形体与空气融为一体,有轻风过来,从清的身体似乎也被随之撕裂了,但毫无痛感。

      那个人爱上了任意掌控的感觉。

      爱上了掌控的感觉,当然不会仅满足于游戏的快感,嘴唇张开闭合。她的脑子里充满了同一种想法——能看见离她头部不远的空中隐约出现了字,就像是神奇的法术一样。这一定是她的心理活动了。

      “神。”或许是她的大脑过于空闲,或许是方才的游戏触动了她掩藏已久的思绪,这个字在她脑中被无限制地扩大。她想成为神。从清最害怕的字眼,却让另一个自己无限向往。神!神!神!字变成了各种颜色,越挤越多,溢至地面,多到瞧不见她的头,只有躯体在随意摇摆着,她想成为神。

      字推着她朝固定的方向行进,风向与流水方向亦随之变化,树叶与游戏厅里的玩偶紧随其后,也有破旧的娃娃,眼中闪着光跟去。建筑物轰然倒塌。穷人,富人,动物,玩物,以及所有能联想到的事物,都奔丧刑场般地朝向未知的方向,从清的视角随着它们而不断变化。出于奇异的默契,它们前行着,直到看见了——

      雾。

      这个地方好像是悬崖,下头是灰雾,浓密到完全无法探见前方的分毫。崖上是褐红的岩石,平坦地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修砌过,但不平坦,因此不必担心会掉下去。天空与雾色几近相同,同样死灰一片,无云无鸟。但没有谁在此时注意天,他们在抱怨自己怎么会与异类在一起,怎么会毫无预兆地离开了自己的安乐窝。

      她觉得自己四肢沉重,这里像是话本子里所说的阴间,但到底是不是,没人能说清楚。

      短暂的喧嚣过后,天空出现了光。

      一团白光,在毫无生机的空中,光的出现宛如救世主一般,拥有让生物镇静臣服的威力。“神之路。”它周围出现了字符。

      这是天遂人愿吗?

      刚有些安静的生物瞬间躁动起来,她脑中的“神”字依然挤满周围,与其它的心思杂糅起来。其实不仅仅是她,同行的人也在因此而窃喜,各式思想将周围填补地缺失余地,连思维最简单的生物都明白,自己想要被平凡的同类敬仰,或是永生,就要成神。

      雾应景地散了些,隐约能知道下面是用涂了灰漆的土砖修整过的平地,俯视而去井然有序,路再到远处就瞧不见了。

      神之路。只要走完这未知的路,就能成为,像那团光一样俯瞰众生的神了。

      包括她的它们都兴奋起来,神应该不会欺骗自己,她满脸憧憬地跳了下去,从清想阻止却无法近前,其它生物也陆续跃下,平安落地。当然也有生物面露难色,但面对成神的机会,还这么犹豫不决,真是让人嗤之以鼻的愚蠢行为,它 们也消失在了原地。只有少许还在原地犹疑不定,然后它们淹没在了嘲笑声中。

      下面是灰地,两旁是墙,看样子很窄,但出奇地能容下许多人而绰绰有余,类似于神的光好像也在静静注视这一切。此时没人去关心那光,它们向狭窄的道路深处奔去,向迷雾突散的前方奔去。

      “我想要回去了……”从清看着她脑海中无力地浮现出几个字。因为她知道了,神秘的雾完全散去之后,出现了过于虚幻或真实的图景。

      从起初的全无声息,走了些时候——具体是多少些时候无人知晓,钟表之类的物器大概是在跳下来的时候遗落了,谁会去想时间这个概念呢。逐渐变得喧嚣了,有人高喊着“开始演奏”,演奏起不成曲调的音乐,声嘶力竭的洋喇叭声与用力砸出的陌生乐器混合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在当地人看来动听的乐曲。那陌生乐器是一台大架子,黑白相间的琴键能敲出不同于筝的音调来。

      洋喇叭在为自己送葬。

      有人在歌唱,被同样的人挤着,却仍挣扎着唱了出来。

      “钢琴”敲出来的是迷宫。

      听见了稀稀落落的掌声,随即掌声的发起者出现了——一群面色青灰的人。也有人懒得鼓掌,只是摇动了几下手腕,随即里面发出了骨骼或破碎或摩擦的响声。

      接下来听到的是杂乱的叫嚷,但是她看不见,从清也看不见,只能闻见空气中的烟气与杂牌的酒味;文人墨客,拿着沾满了尘埃的毛笔,蘸上墨红色的水,挥舞片刻,然后蹲在了地上,不知在写着什么字,神情陶醉着,或许在写什么他自己也不得知,但只要知道,按固定的格式来就行了,最后他兴奋地消失在了火焰中。一向喜欢看文章的她完全没感到有多佩服。

      她因惊恐而扭曲了面目,口大张大合,这才想起来天上的那团光,浮在半空的灰黑色字迹是:“这是,神的路吗?”

      天上的光一如既往地威严,没有出现字符,但它想表达的事,清晰地传入所有在场者的脑中。

      “神之路。”

      之后的一段路程,不断有生物对光发生疑问,惊惧交加的疑问,但回答只有单调的思想传达,惜字如金的人似乎不舍得说别的话了,或许高贵的神只会说这三个字了。

      有谁发出了哭声,放弃了,它们躺了下来,肢体迅速被腐蚀,消失在砖地里,不出多时便没了存在过的痕迹。墙与地面的夹缝起先干干净净,或许因为路程的缘故,渗出血来,随着路程的增多,地缝里显出些许。但当地人不以为奇,继续各做各事,吹奏者吹奏。赌博者赌博,写作者写作。

      但有谁能若无其事地继续赶路?

      与她同行的一个女人,实在无法接受这样的状况,不知从哪得来一盆水,缓缓地倒向了墙角处,欲冲淡那些让人心慌的液体,就在朱红慢慢被染为浅红之际,远处传来钝物有节奏砸地的声音,原来是一个通体赤红的人冲过来,似乎想要阻止女人的举动,敞开胸脯,握起手中的刀斧不住喘着粗气,带着肥硕的身子向女人奔去。跃起来,在空中形成了完美的抛物线。但他太笨拙了,女人闪开后瞧见那个刀斧手,跌落在地,随后刀斧也完美地深入他的躯体,新的血液彻底掩盖了原先的朱红。

      女人绝望了,于是也随着男人躺下来。

      她很害怕,与她一样,从清也很害怕。她再也走不下去了,成不了神也没关系,只要回到自己的“游戏机”旁就可以了。

      她以从未有过的速度疯狂地跑了回去,与她踏上回程的生物越来越多,以为这样就能逃出这里,现在它们所见的是幻觉吗?方才来这里时,还空无一物,现在的光景却与之前大不一样。

      一个女人拿着针线,透过花白的头发能露出浑浊的眼睛,一只眼带着崇拜与顺从之情,但个头像是个孩子,与苍老的神态难以相衬。瞧向不远处安然坐在地上的男人,男人的二郎腿翘得已比天高。另一只眼则专注地盯着针线,舞着针线,艰难地动着圆锥状的下肢。大概是绣着“贤”的字样,她是贤女。女人一定在这里待了很久,但在来时的路上,没有看见。

      生了锈的铁兵器与枪械被搁置于地,不知怎么竟碰撞起来,结果那刀似乎太不经折腾,一碰就碎。它们一定在这里待了很久,但在来时的路上,没有看见。双足尖锐得像椎体的女人跌跌撞撞地行走,足后拖着长长的丝带,要去哪没人知道。但这两个与地面接触面积极小的脚显然不能支撑一个人的重量多久,片刻后她走不动了,索性跌坐在地发出断断续续的呜咽。她也一定在这里待了很久,但在来时的路上,没人看见。

      命运裁决她,生来的命运裁决她也毁灭她。

      已经能感觉到远处模糊的起点了,一开始想成神的她与其它逃亡者欣喜若狂。但它们又看见了一批衣着崭新奇特,对她而言很新奇的人和物种,那群人的眼睛没有瞳孔,自然也不知他们在想什么;唇部随时变化成让人高兴的颜色,与此同时嘴角泌出蜜来;十余根的手指如章鱼般细长柔软。暂且称新人为“新一批升天者”吧,升天者原本期待与喜悦的目光变得惊恐怪异。难道原先想要成神的她,已经变成让普通人最害怕的模样了吗?

      她什么都没意识到,但从清明白了。

      这是神的路,但目光短浅者怎能拥有资格。这是所有历史的缩影,能走到尽头的即为成功者,畏惧这些但又妄想成神你的则为失败者。这种路永远不缺乏向往,所以是走不出去的,是只能向前走的。那么神是什么?

      一批批升天者陆续而至,它们对此一无所知。

      最后,她来到了起点,但上面是悬崖,飞得最高的生物,也飞不上去。但它们仍然在跳在飞,朝着白光高声呼叫,在竭力仰望上空的同时依稀瞧见,一批人和生物在上面兴奋地讨论,光格外刺眼,“神之路”的字眼依然被不断重复着,有薄薄的雾与上相隔,下面都看见上面,但上面看不见下面。在从清认为这个只有影像的世界里,她大哭了起来,发出了寂静世界的第一句话:“让我回去吧!”

      她跪了下来,其它生物也显露出最为卑贱的姿态,到最后语言也不再清晰,人与其它物种一起,喊叫着祈求神的宽恕,白光显得更加圣洁高大。

      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最好地表达出,神诞生了,这是神。

      这种结果,并不是从清想要看到的,她蓦地睁眼,还是江家的图景,郑唯弦似乎在说着“我的仙术并未成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