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下呜呜的牛角声响起，其声甚急，高秀岩侧耳一听，忙道；“突厥人在集结部队，马上又要攻城了。”他执着大刀，急步走下敌楼，边走边下命令：“所有人上城墙，准备火箭、石头、长杆、灰瓶、擂木和沸油！”说罢已经到了女墙，他俯身一看，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城下，突厥士兵排成了密密麻麻的方队，一个方阵约有万人，足足排满了十个方阵，直延到关外山后，远方更有大队骑兵不断窥伺。十个方阵的士兵均是身量长大，士气高昂，人人左手持盾，右手持矛，个个狞目瞪着关头，面上带着野兽般的嗜血渴望。朝阳下只见满眼矛尖如雪，遍地黑盾如云。此时号角声又起，方阵前十骑在箭程外来回奔驰，似正在传令，号角声一停，忽然一片静谧，紧接着十多万人一起吼道：“瑞登！瑞登！”这猛然暴发的声音其势如同山洪暴发，城上守军个个面如土色，一些伤弱士兵更是趴在地上双手掩耳，站也站不起来。高秀岩知道突厥人是在以军威来劝降，但却不愿理睬，只双手执定大刀，紧紧盯着那来回奔驰的十骑。

      天地间一时安静下来，除了那十骑奔驰的哒哒马蹄声，关下十多万人队列严整，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高秀岩感到骨子里一阵冰寒，突厥人生性豪放，但却纪律散漫，能令十几万突厥人同时屏声静气，那是如何的军纪军威！却见那十骑已是奔远，突厥方阵如劈波斩浪般让过十骑，十骑到了方阵间隙中，一杆黑色狼头王旗缓缓在十骑中间升起，旗下一人头戴火狐皮帽，身披黑蟒细鳞皮甲，正是窘突厥汗国颉利可汗，他从腰上抽出寒光闪烁的弯刀，缓缓向城头一挥。身边骑士一齐拿出号角吹起，顿时阵前号角声此起彼伏，十个方阵十万士兵同时以矛击盾，声音整齐划一，连击三次，声势骇人，人人眼中闪耀着疯狂的目光，紧着又是一阵震天价的狂吼，十阵中兀然立起上千架巨大的云梯，下面隐藏在阵中的神箭手现身出来，纷纷拽起强弓，满天羽箭如同庞大的鸦群直扑向城头，掩护着云梯靠向城墙。

      高秀岩用尽全身力气，大吼一声：“火把！”立时数百个熟油浸透的火把被点燃，由身强力壮的士兵远远的投掷出去，立时城下传来一阵惨嚎，几十架云梯轰然倒下，把方阵中的突厥士兵砸伤无数。高秀岩见火把扔尽，向副将作了个手势，刘守节点点头，嘶声吼道：“火箭！”城中早已布好的三千弓箭手一起点火拉箭，片刻间上万火箭如同离巢火鸟，直扑进突厥方阵中，往日这种火箭杀伤力甚强，这次突厥兵组成方阵后，见火箭飞临却并不畏惧，人人黑盾护头，遮得密不透风，几波火箭落在上面，威力并不大。高秀岩急忙传令止住火箭，改令投石。城中箭手蜂涌向列好的投石车，霎时数十架木车车弦绞紧，从民房上拆下来的大石巨木被众兵丁合力扛到车上，刘守节一声令下，只听一片声的“嘎嘎”机括作响，城中飞起一道道黑云，直砸向突厥方阵，这力道却非盾牌所能抵挡，突厥方阵一片惨叫，引起一阵骚乱，只听呼喝连声，却是一众军官挥刀弹压士兵，片刻间突厥方阵又井然不动了。

      这时云梯已快接近城头，高秀岩提着大刀，吼道：“长杆、石头、擂木、灰瓶、沸油！”霎时间，无数石头擂木打下去，城下惨叫不断，却是突厥士兵只着硬皮甲，禁受不住这些钝重的守城器具，更有灰瓶、沸油如雨般倒下，大群突厥人叫声糁人，眼见不活了。城头上每二十个士兵手持巨盾，将另二十个力大士兵团团围住，共执着一根房檩，一头燃着热火，将几十架云梯摧拒开来，云梯上爬满的士兵乱挥着弯刀，如蚂蚁般随梯倒下，摔得粉身碎骨。

      “轰轰”声中，上百架云梯终于靠拢城头，突厥军中顿时一片欢腾，牛角号声再起，似是下令总攻，高秀岩心中一紧，眼见情急，举刀大呼道：“跟蛮子们拼了！”带头冲向一架云梯，身边校尉也纷纷抽出刀来，跟在身后。不防城下一箭射来，夺的一声正射中高秀岩肩窝，手中大刀呛啷落地，众军士慌忙救起，高秀岩伤累交加，只指向刘都尉，却说不出话来。

      城下，突厥大军果然发动了总攻，数百架云梯先后搭上城墙，抢城士兵俱是弃矛持刀，如蚁般缘梯而上，城头上一片呼喝，刀光霍霍，惨叫连连，更有大火燃起。失去了城头上的威胁，十万人大呼着抢渡护城河，从城头上看，满眼黑波流淌，无数蚂蚁般的突厥士兵疯狂冲击着城门和城墙。护城河片刻即被石木和尸体填满，渡桥绳索被砍断，巨大的渡桥才轰然倒下，就有数百士兵推着攻城车冲向城门。震耳欲聋的“咚咚”声掩过了战场上所有疯狂的叫声、刀枪的碰撞和临死的嚎叫。一下、两下、三下，坚固的城门抵受不住这沉重的打击，开始慢慢变形，关前众突厥士兵欢声雷动，城上城下甚至有人停住厮杀，呆呆的看着这叩动整个大唐命脉的冲击。轰然一声震天巨响，城门终于被攻破了。

      十余万突厥士兵高呼着“颉利、颉利”冲向城里，不料城门虽开，门口却挤满了唐朝士兵。为首的果毅都尉刘守节右手执着高秀岩的佩剑，满头满脸是血，一只左手也不知去向，这时脸上满是坚毅之色，带着百来个士兵，人人身负重伤，却拼死挣扎着堵在门口，满眼皆是视死如归的神情。突厥人以游牧为生，一生一世都在与恶劣的自然条件和野蛮的其他民族作战，以此最重英雄，这时见刘都尉等人神情，众突厥士兵竟然面面相觑，不敢冲杀进去。刘都尉仰天吼道：“人在！”他身后士兵齐声应道；“城在！”吼罢众壮士齐齐挥刀自尽，血流成河，却无一人发出惨叫。刘守节两眼渗出热泪，面朝向长安，以剑承喉，直挺挺跪着愤然西逝。人虽死，一身英雄气概却萦绕不去，直把满腔热血以报君恩。

      门口的突厥士兵惊得呆了，不由得止住脚步，城上城下也都突然静止下来，数百人手执刀矛，将刘都尉的尸身围成半圆，脸上满是敬重之意。突然有人唱起了突厥族的英雄赞歌：

      “他在马上竖着征旗，

      去惩罚万恶的敌人

      他象飞鸟一样，

      飞向贼人和恶狗。

      红旗招展，

      尘土冲霄，

      敌人突然到来，

      我们在战斗中来迟。

      我们伟大的英雄，

      他象草原上的雄狮，

      他带着我们，

      将敌人赶出了家园。

      我们渡过伊犁河，

      我们驰向回鹘人那里，

      劫掠了孟拉克人。

      我们紧束马尾，

      我们多多赞颂上天，

      我们催马进击。”

      突厥士兵纷纷相和，片刻间十余万人同声高歌，声震大地。歌声中，带头唱歌的士兵对着刘都尉尸身跪了下来，只听锵铿声不断，城上城下跪成一片。如同满天乌云突然降到地面，突厥步卒尽皆跪倒，远方的骑兵也都离鞍下马，就连一些突厥将领也都跪伏于地，将面前这个敌人视若神明。

      一曲终了，众兵将轰然起身，桥上的突厥士兵收起弯刀，小心的将刘守节等人尸身搬开。不料甫将尸身搬开，只听蹄声隆隆，一支骑兵旋风般从城里杀了出来，原来却是李世民援军先锋终于赶到了。

      这只骑兵多达万人，俱是装备精良、身经百战的大唐精骑，此刻由李靖指挥着，见有机可趁，就出其不意的从城中杀了出来。突厥军虽然人多，但刚才人人震慑于刘守节杀身殉国，士气大受影响，又不料敌人援军已到，故而尽皆扭头就跑，李靖指挥着骑兵并不去赶杀，只直冲向中央黑狼王旗。却听号角呜呜，原已逃窜的突厥士兵缓缓向中央聚拢，人人手持铁盾，将刀矛立在身前，任凭刀砍马踏，顽强的阻挠李靖骑兵冲击王旗。李靖见状，急将骑兵队一分为二，一队以长矛、横刀冲刺，一队横掠向王旗右侧，换上弓箭远射。突厥军拼命抵挡，渐渐稳定阵脚，突然暴出一声狂叫，十万人同时散开反攻，顿时向李靖的一万骑兵包围过来，而那王旗却缓缓转向山后消失不见。李靖见势不妙，立刻命令撤退，万马奔腾声中，全军撤入关内，突厥兵在后衔尾直追。李靖一勒马，命令全军换弓，接着一声令下，一万骑兵摆开阵势，同时搭弓上箭，激箭如雨，直射向追兵，霎时尸积如山，后面追兵不敢再急追，竖起盾牌缓缓而来。

      李靖见突厥势大，只得一面派人将刘守节尸首抢回，一面将躲在城中的高秀岩和一些残余守军救起，又放火烧了粮仓，然后徐徐从南门退出雁门关，和秦王部队汇合。他见初时偷袭未建全功，此刻雁门关已是陷落，坐在马上心中思忖：路上接到消息，雁门关前突厥兵力已达十五万，虽然攻城激烈，死伤不少，又被自己带骑兵冲击一阵，此刻只怕十三、四万还是有的，以一万疲兵抗击十三、四万悍敌，无异以卵击石，只得先撤向中原，再图打算。

      正思虑间，探子报秦王大队到了，李靖回头一看，果见秦王带着四万步卒赶了上来，只是人人皆现疲态，比之自己的一万骑兵攻击力也显不足，于是上前将战场情况报给秦王，又说了高秀岩和刘守节的事。李世民紧皱眉头，也觉甚为棘手，若是撤军，这战略地位一失，无异关中门户大开，敌人随时可长驱直入直捣长安；若是坚守，此时雁门关已失，凭自己五万疲兵，又无高城深沟，如何与敌人十三、四万大军对敌？确是委决不下。

      旁边骁将秦武通听得李靖说颉利可汗也在军中，且有狼头王旗为标识，上前对李世民说：“殿下，兵法云：擒贼先擒王，末将愿领五千军马，将那颉利可汗擒来，献于帐下。”李世民素知此人悍勇，但面前是十三、四万大军，以五千人马擒敌酋，确是难如登天，因此不允，只是扎住营寨，与随军谋士虞世南、姚世廉等商议。突厥兵看唐朝援军扎住营寨，也自霸住雁门关，大掠府库，挨家挨户搜刮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