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月色红烛归

      那起誓时的铮铮声掷,此刻犹在望。

      万家药铺就在前方。

      月色清秋,黯云开。

      浪人恍然有些不知所措,不知见了森女该作何辩解,而自己本无需辩解,同徐娘是自己曾深爱的女子是愚公难移的铁山一般,事实是无需辩解。而辩解反倒叫自己不自在,故自己本需不做任何解释,可押狩,似乎又染了儿女情怀,觉得于心不忍,于杺不公。

      自己是何时都开始思及这般凡人情长了。

      真是折煞自己。

      可现在。

      他一步踏空去,落在万家二楼的小厢窗棂上,烛台上灯影憧憧,映得床榻上那被褥那稚嫩的脸蛋。

      自己现在回来了。

      森女宛然熟睡着,发梢冉冉落在木槐枕上。

      他嗅,嗅着森女的气息。

      日往,纵然没有如此安然,因风餐露宿。此刻却有这样的时机,恍惚发觉,这香味,万种胭脂香粉都无可比拟。

      那香味似脱胎自广袤森木之秘境,有着世上所有花蕊的馥蜜之和。

      又好像,这香,是自己多年前喝的老酒。

      成谜的香气,犹如隐世的丁香。

      “你回来了。”

      忽然有一女声传来,押狩闻声一惊,原来是万小夕提着红烛半夜去行个方便,此时回来,却看见了浪人深邃的弥望。

      “嗯。”押狩道。

      身着素衣,不施粉黛不着秾艳的小夕,远山之黛眉眼俏,是个落落大方的娉婷少女。

      “你知道吗?”小夕在押狩的身旁凭窗坐下,“杺和我打了个赌呢。”

      “打什么赌?”

      “赌你回不回来。”

      “她肯定是赌我不回来吧。”押狩哂笑。

      “是啊,而我赌得却是你回来呢。”

      押狩顿生了一丝兴趣。

      “为什么,你觉得我会回来?”

      “因为,你没有理由不回来啊。”

      巧笑倩兮。

      押狩望着烛光,似是思考什么。小夕见状,忽发一语:

      “为什么,不跟我讲讲你曾经的冒险呢?”

      “你不睡觉吗?”押狩反问。

      “天已经要破晓了,而这房间里只有我和你看着彼此,听着彼此说话。我只是想好好珍惜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押狩见她眼中闪着光,又见远边东曦既驾。

      “好,你想要听什么。”

      “我想听,你遇到过的,最难对付的对手。”

      最难对付的对手。

      押狩拈指撮唇,开始思索。

      窗外,辰光之明熙潮汐褪去,阳光逐渐铺陈新的一天。

      杺的睡眼弥蒙睁开时,只见眼前两人。

      一人是小夕,另一人……

      另一人是押狩。

      两人相谈甚欢,小夕笑声琅琅不绝。

      高山流水觅知音,或许正是两人带给森女的感觉。

      押狩无意一瞥,看见杺要躲避的眼神,止住了声。

      小夕也回首,坐在床榻激悦地把杺扶起,“你看啊,是押狩哥回来了。”

      杺鼓起勇气正眼看去,而押狩又别过眼去看阁下的行人倥偬。

      刻意。

      “你为什么……”杺正要发问,押狩就从窗外跳了下去。

      只有小夕知道,此刻押狩对杺的不理不睬,只不过是大男人的执拗劲罢了。昨晚的弥望,那眼中的万般矛盾,聪慧如她尚且望得穿。

      “你看,我打赌赢了喔。”

      杺只得点点头。

      “那么,你就要遵守诺言喔。”

      “嗯。”

      “刚才,押狩哥同我聊了很久的冒险旅途喔。”

      “你们从半夜开始聊起的?”

      “白驹过隙,一晃即逝。我也没有什么概念。”

      “你们聊了什么呢?”

      “古丹青。”小夕说了个人名,“押狩哥十一年前与之有过一战,那一战,是最然他头疼的一回,打了两天三夜,打到两方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最后却只能一同去小酒馆填饱肚子,约好改日有缘再战。”

      小夕描述地万般真切,声色并茂宛若茶馆说书人。可杺对这些事情,却闻所未闻。

      只因浪人他,也从未提起。

      杺这才发现,数月的旅行,却缥缈不如一夜别家姑娘的彻谈来的情真意切。

      也许,自己也正是因为对其不够了解,才会导致两天的分道扬镳。

      此方他归来,自己不正当道歉吗?

      可尊贵公主如她,礼数之谈仍在心头挥散不去。

      管他的。

      此番头绪狼藉,而押狩又蓦地坐在了窗棂前,手中提着一屉从小贩手里抢来的馒头。

      “给你吃。”押狩递了一个给了小夕。

      “谢谢押狩哥。”

      押狩自个儿则大快朵颐起来,对杺的存在置若罔闻。

      “为什么我没有啊?”杺问道。

      “因为大爷我乐意不给你。”押狩道。

      “这可不就是无赖啊。”杺道。

      “可不是嘛!”押狩提着那屉馒头,穿过闺房往楼下去。

      杺速速敛衽,还来不及把螺髻绾起,就被小夕牵起手一同跟随。

      下到楼下。

      只见浪人一手提着笼屉,一手向店里伙计分着馒头,连万户老掌柜都有一份,每个人都诚惶诚恐,两日一别今日归,真不知这大爷葫芦里又在卖什么古怪药。

      分到最后,就剩下最后一个馒头。

      这店里所有人都有,独杺一人没有。

      伙计们和万掌柜的目光都投向森女身上,就好似自己眉间点了一记寿阳妆惹人眼球。这感觉真叫人不爽,而她也知,这浪人是要取笑自己。

      只是尚未触及自己的底线。

      押狩是假意要讨自己不欢喜,还是仍在气着自己。

      她想道歉。

      “好了,我玩够了。”

      此话一出,真叫杺一番释然。

      “你接着。”押狩把笼屉里最后一个馒头扔给森女。

      但在森女的眼帘,那浪人岂是要她吃馒头。

      押狩出手时,腕部一发寸劲,那花白的馒头同一杆火铳无分轩轾。

      只听嘭的一声回响,那白色炮弹在杺的脚边炸开,爆出其中的白絮,蒸汽氤氲。

      此间,无人敢作声。

      连小夕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更遑论她的老爹一众了。

      铺子外,青天白日,马车倥偬,街道骚骚。哪能听得——

      听得这毫无缛丽的药铺内的少女哭泣。

      森女低眉,似已无力在抬头。

      故泪眼控制不住,如四月霖澍难能止住。

      真的控制不住了……

      这就是自己的底线了。

      浪人真是无赖啊。

      自己可是森女世家的公主啊。

      杺一瞬竟有了扇浪人一巴掌的邪念,而身子也不由得要向前倾去,掌心也凝了些气力。

      垂首低眼,看到浪人的黑靴时。

      杺猛地抬起头来,那掌就要往浪人的脸上打去。

      只是那只手,徒然遭浪人的大手箍住。

      而浪人也看见了,被自己伤透了心的人儿的婆娑泪眼,和她的腮红,她的双眉颦蹙。

      “真是的,怎么又哭了。”

      押狩一边道,一边从交襟里掏出一个用素帕包裹的馒头,解下了帕,直接塞进杺的嘴里。

      他再把手松开,把笼屉甩给万掌柜的怀里。

      “快,你拿去付钱!”

      “大爷,你这不是折煞老夫嘛。”

      看他百般委屈,押狩却更加快活,愈加佻达。

      “本大爷就好折煞你这老头儿,还不快去。”

      押狩提着万掌柜的环肥束腰就往门槛外拽,惹得铺子内一派欢欣怡悦。

      浪人其实只想着,把她的泪止住。

      森女看着掌柜的滑稽模样,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中原馒头本不加糖,可口中的馒头,却甜得如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