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父子的冲突(2)

      此时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这是一个没有月光甚至没有星光的夜晚,刮着一阵阵久违的风,驱除着浓浓的炎热。只有偶尔几只萤火虫仿佛从坟墓里释放出来的鬼火似的在他面前游动。方维极尽夸张地想象着会有那么一个厉鬼从坟墓中跳出来一把就将自己抓进坟墓里,这使得方维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惧。

      方维的心里却还有另一重顾虑,无边的黑暗使他一点也看不到前面的道路。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停下自己的脚步,仔细地辨认着。当然他的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根本就无济于事。

      如果迷路了会怎么样?方维又一次这样问着自己,我会成为一个孤儿,会因此而送命。方维的头脑里浮现出这样一些终极性的忧虑,在他幼小的心灵里还只习惯于非此即彼,非生即死地思考着诸如此类的问题。因为感觉着正濒临死亡的边缘,方维无限悲悯起自己来。

      一路之上,方维不是时不时地撞在树枝上,便是时不时地掉进路边的坑道里。这时方维头脑中仿佛灵光一现,蓦然感觉到头顶上道路两旁浓密的树梢之间似乎留下了那么一段空白,透露出一种朦胧可辨的行迹。方维只能每每驻足认真地辨认着头顶那一线若隐若现的空白行迹才能感知到前进的方向,虽然每一次的辨认并不能保证他走出多远的距离。

      他就这样走走停停,直到忽然发现他们家所在的农场就在前方,虽然看到的只是十分模糊的轮廓,却显然已经足够了,他的心里顿时涌现出一种豪迈的情绪,是的,不管怎么说他战胜了死亡,战胜了黑暗,也战胜了自己。他已经不需要再辨认前进的道路了,或许先前所有的徬徨与困惑都是不必要的,他只需要一往无前地向家里狂奔就行了。

      当方维一路奔跑着回到家里时,正好敲响子夜十二点的钟声。他自我感觉着象是归来的英雄,尽管也许在不到一个时辰之前,他甚至象一位最怯懦的懦夫那样已经到了屈服的边缘。

      此时家里静悄悄的,只有蚊子以及老鼠的协奏曲。他喊了声“爸爸”,却没有人应声。简简单单地冲洗一番之后便疲乏地躺下了,也顾不上饥饿、酷暑和蚊帐内残余着的靡靡之音。还在路上的时候他便只想打瞌睡,只觉得两腿定了桩似的挪不开步。好不容易捱到家,这会儿可实在熬不住,没多久就进入了梦乡。

      不知什么时候,门“咣当”一声被撞开了,传来父亲和一个女人的嬉闹声。女人将父亲送到家门口便想抽身而去,却被父亲劝住了。

      “你还想去哪里,来了就别想走。”父亲说道。继而两人放肆地躺倒在床上。

      方维即使少不经事也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真想冲上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但就是抬不起腿来,总感觉有什么压迫着他,使他无法动弹。也许他很疲惫,也许他是害怕。多少年后回想起来,他才蓦然觉得自己其实就是害怕!可究竟为什么害怕?因为自己,因为母亲,还是因为父亲,他却说不清楚。房间里很快恢复了平静,一股浓浓的睡意控制着方维,没容他再费思量,便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睛。

      那是一个令方维终身都难以忘怀的夜晚,因为接踵而至的各种事端,也因为接连不断的梦呓。奇怪的是方维的每个梦境简直如出一辙,却又在演绎着不同的版本。他好几次都会梦到同一个女人,一忽儿她长着象牛一样的生殖器,也象一头牛那样俯下身去拉着总有拉不完的尿;一忽儿她又变成了一条美女蛇,在给自己一个短暂的微笑之后马上露出狰狞的面孔要将自己吞噬掉。刚刚经历过死亡的心理挣扎的方维又在梦中重复着这样的一种死亡的体验。

      可气而可笑的是翌日清晨,方维竟装作一无所知刚刚从外面赶回来的神情走到父亲床榻前,向父亲传达了医生的叮嘱。女人很早就溜走了,夜间方维又再度被吵醒,听见她嗲声嗲气地喊着父亲。父亲只哼哼一声便疲乏地睡了过去,女人只能恨恨地走掉了。

      父亲满是狐疑地望着儿子,大约已猜测到方维并非毫不知情的。只见父亲不动声色地在抽屉里翻拣着,拿出厚厚的一扎钞票,也不叮嘱儿子些什么,撇下方维独自一人急匆匆地赶往医院。

      方维一个人待在家里,也许是因为体力的过度透支,也许是因为精神的过度紧张,还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总之是大病了一场。他象发羊角疯似的,胡言乱语着;象打摆子似的,奇冷难受,总感觉着自己被困在一阵茫茫的雪原之中不停地走啊走,却始终走不到尽头。直到最后自己完全被一片厚厚的积雪所覆盖,倒在无边无际的雪野里。在这样一个异常炎热的夏日里,方维却体味着一种极度的冰凉。

      ——许多年之后,方维的梦中还是会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一幕,他感觉到一种从内心深处渗露出来的无法抑制的寒冷,急切不安地想要摆脱茫茫无际的雪野,那样一种令人窒息的冰冷……每一次恶梦过后,方维都会怅惘许久,似乎这样的梦境在昭示着自己仍未能摆脱这样的一种困境。

      幸好一位邻居走进他家似乎是要借什么日常用品,无意间发现了正躺在床上谵妄噫语的方维,赶紧找来他的舅舅,这才将方维送进了医院。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在方维浑然不觉神智不清的时候发生的,当舅舅将这一切告诉方维的时候,方维却并不敢置信,就好象一个酒鬼怎么也不相信自己已经醉酒似的。

      一个月之后,母亲终于平安归来。期间,方维曾亲往病房里探视过两次。母亲似乎痊愈得很快,动了次大手术,病根都被全部切除了。

      这以后,方维还多次窥见父亲和女人厮混在一起。他却鼓不起勇气来阻止他们,更没有敢告诉母亲。方维一直因为此事而苦恼,总觉得对不起自己的母亲,比自己做了亏心事还要难受。

      然而种种事端最终并没能瞒住母亲。一年之后的一天晚上,也是在暑假里,父母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唇枪舌战。在方维的记忆中,俩人这还是第一次发生争执。方维呆愣在现场,惶然无助地望着自己的父母。只见母亲的情绪越来越激动,脸色越来越苍白,一时支撑不住仰面倒在地板上。

      父亲神色慌张地叫来了救护车,却被母亲固执地拒绝着。临终前,方维被叫到病床前。母亲凄恻地询问方维道:“你爸的事情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知道。”方维惶恐不安地回答道,再也不敢向母亲隐瞒实情。

      “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母亲伤心欲绝地说,因为心情激愤,声音异样地颤栗着,方维简直听不出来这竟是母亲的声音。他讷讷无语,悲切地望着母亲。母亲则满是伤感而陌生地望着自己的儿子。渐渐地,母亲的眼睛湿润了,方维虽然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此时也情不自禁泪水涟涟。此时此刻,两个人都同样的痛苦,但却流淌着并不一样的泪水。

      母亲的胸脯开始剧烈地起伏着。忽然,母亲痛楚地捂住胸口,艰难而急促地喘起粗气。蓦地喷出大口大口的鲜血,当即昏睡了过去。方维就这样眼瞅着母亲带着满腹的遗恨离开了人世。他感到一种无以言说的悲痛,一种比悲痛更为强烈的谴责之情压制着他,使他无法直面自己正视自己。

      出殡那天,女人也出现了。象只幽灵似的活跃在灵堂里,穿梭在人群之中。她的装扮格外妖冶,言行举止极为轻佻,尤其当她和父亲在一起时那种旁若无人的得意的媚笑象一枚枚钢针扎在方维的心田。方维的耳边始终回荡着她放纵的笑声,眼睛里撇不开她的一举一动。一种极度的屈辱,无论对生者还是对逝者都无法忍受的屈辱骤然在心头聚集、膨胀。多么可恨的女人,难道此时此刻你都不能让母亲得到最后的安宁吗?方维感到忍无可忍,长久以来埋藏在心底的种种不可泯灭的仇恨终于象火山一样爆发了。

      趁人不备之际,方维从厨房摸出一把菜刀赶到灵堂前。刀从女人的腹上划过,女人顿时“啊”的一声惨叫,拔开人群立时向外逃去。众人赶紧从一旁抱住方维,夺过菜刀。方维努力地挣扎着,终于摆脱了人群向外狂奔而去。他要离开这个家,永远地离开这个家。他恨女人,恨父亲,但更恨的还是他自己。

      象一个流浪汉,他在外四处游荡竟然没顾上为母亲披麻戴孝作最后的诀别。直到经夜,舅舅才在荒郊野外之中找到了仍在犹豫徘徊的他。他哭哭咽咽满腹委屈地迈进了舅舅家的门槛,这一去便是三年之久。

      女人治疗了一个多月,伤口才愈合。她倒是没有再跟父亲来往了,黯黯然客走他乡。听说这之后,她甚至没有再跨近故土一步。父亲收敛一时又故态复萌。大约家里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儿子,更可以无所顾忌地为所欲为。

      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之后,舅舅因为工作调动举家远迁,父亲这才下定决心要将方维接回家中。在这三年期间,父亲也曾作出过诸多的努力,却始终未能凑效。然而这一次,方维却是没之奈何了。

      父子俩最初的相处简直是令人窒息的,难于接受。方维始终无法忘却父亲对母亲的过失,那根本无可弥补的过失,因而总是刻意漠视父亲的存在。父亲也怯于接近方维。儿子并不惮于刺激父亲的神经,时不时做出各种近乎绝情之举,让做父亲的很是难堪,心里发怵。在儿子面前,他可是不敢以父亲的身份自居的。

      难得的是父亲近来会时不时地述说及母亲的种种好处来。而此前父亲对母亲一直保持着一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默态度。方维明显地感觉到父亲变了,老了,怀旧了。看来父亲对母亲的感情还是十分真实的,也更容易让自己接受一些。

      是啊,尽管这个家有种种的缺憾,但它毕竟在父子俩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迹,毕竟还有那么一根线,一根看不见,触摸不到,但却穿透时空,超越这是非恩怨、生生死死的线将他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老爸,你自己开车过来的?”方维问父亲道。

      “嗯,都等了这一会了。”父亲回答说。望着儿子似乎回心转意的神情,父亲歉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