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父子的冲突(1)

      直到这天中午的放学时分,方维仍然感觉着浑身疲软乏力,晕晕乎乎地赖在被子里无法起床。正在懵然无知之间,却给人扒弄醒了。方维努力地睁开眼睛,站在床前的竟是父亲,也不知他老人家是怎么找到这间偏僻的出租房里来的。

      方维就读的系独立于他所在的那所大学的本部坐落于另一个城区,因为学生宿舍并没有营建完毕,所以城区的学生须走读,城区外的学生得在附近居民小区租房子住。方维喜欢独来独往,一个人单独租了间比较简陋的房子,每月得花去人民币一佰多元。

      “瞧你软遢遢的,这是怎么了?”父亲关切地询问道。

      方维只是机械地哼哼了一声,便困倦地闭上了眼睛。

      “还没看过医生吧?”

      “不是昨晚才得的吗!”仿佛是在半梦半醒之间,方维挣扎着搭话道。

      “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父亲将手伸向他的额头试探着他的体温,“幸好,没发烧!”

      “还说呢,叽哩咕噜地折腾了一宿,鞋跟都跑断了。”方维近乎撒娇似的埋怨道。

      “那要不要我背你上医院?”

      “可别,这是在学校。”方维当即予以否决。他知道父亲很会献殷勤,大凡接触到他的人,没有不被他那股粘乎劲给粘住的。方维可谓洞烛其奸,处变不惊,心里却早已经腻味透了。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在方维却不尽然。他为人处世有时刻意的冷淡,未尝不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就象长了后眼睛似的,方维总在反观自己,唯恐沾惹上老爷子油腻腻的那些毛病。

      “怎么翅膀硬了,就不想回家了。”父亲赔着小心悻悻地说道,言语间分明让人感觉着“话不投机半句多”的悲凉来。方维可是“十·一”都没顾上回一趟家,如今一转眼又将是元旦了。

      “反正这又不是第一次!”方维不依不饶地楔着钉子。

      “你就一点都不想家。”

      “想谁?想你,还是那一堆后妈?”作儿子的非难着父亲,却看见父亲齐耳根都涨红着脸。怎么,父亲也有感到难堪的时候?自从母亲因故去世后,父亲一气续了好几位。人说他艳福不浅,换女人跟换裤衩似的,大约要想维持婚姻生活之忠贞如一,只有委屈他老人家终身不换内裤了。

      “我是特地来接你回去的。”父亲显得很是无奈地说道。他这一次是怎么了,如此企盼着作儿子的回去。

      方维这时猛地掀开被子,爬下床头,靸上拖鞋,三步并作两步就往外跑,一边跑还一边喊道:“不说了,来不及了。”他可无从抗拒这种一触即发,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本能冲动。

      父亲也跟进“脱衣来的(TOILET)”,递来几张手纸。嘿,老爸,还真有你的。

      等方维回到卧室,床铺业已整理过。被子充了气似的富态,父亲正在给他更换着一床新的被子。垫单整整齐齐地铺在床上,不再揉着面团。床头砌墙似的堆着满满一撂书,观其阵势分明感觉着内容太过庞杂,肠胃功能不好的人易引起消化不良。有几张残破不堪的废纸,老爸正想团起来扔掉,被方维一把抢了过来,折折叠叠,小心翼翼地夹进了书页里。

      仔细想想也该回趟家了。离家多日,别的可以不想,母亲却是他无法忘怀的。来学校报到之前,他并没有向谁道过别,就只给母亲拜祭过。母亲才是他心中唯一的挂念。

      ——方维有一个幸福愉快的童年。父亲和母亲对他关怀备至,呵护有加,形同一把密不透风的保护伞。那时候的方维天真聪颖,活泼开朗,父母视他如掌上明珠。本来家里也还有另外两个成员的,最后却只剩下了他,按照乡里的说法是命里相克,但父母却因此而更加疼爱他了,唯恐有什么疏忽之处怠慢了家中这唯一的宝贝疙瘩。

      可惜的是在他十岁那年,童年便结束了。

      那是在四年级的暑假里,母亲旧病复发,一家人匆匆忙忙护送着母亲进了区人民医院。办妥住院手续后,父亲推说公务繁忙抽不开身,吩咐方维代为照看一阵。

      方维几乎是寸步不离地守候在母亲的身边,他心里蓦然滋生出一种十分清晰的觉醒意识,仿佛一夜之间他便长大了,成熟了起来。他感到自己身上肩负着一种巨大的责任,甚至唯心地相信自己虔诚而周到的照料足以感动上天并能创造一切医学奇迹。

      方维的一举一动母亲全看在眼里,对此母亲也啧啧称赞不已:“没想到我们家方维也学会照顾人了,简直跟你父亲一样细心。”

      一周后,检查结果出来了。院方通知母亲说得立即转院,让方维尽早通知家里作好准备。

      方维立即给父亲所在的单位打电话,电话那头却告知父亲不在,很难联系得上。处在这个敏感的年龄段的少年,任何人生际遇都会被无限制地扩大到令自己无法想象、不可收拾的程度,如同世界末日的降临似的。方维十分担心会因为自己的拖延耽搁了母亲的病情,跟母亲商量一番便匆匆踏上回家的路途。

      等方维赶到车站时却正好错过最后一班车。从区中心到方维位于某个农场的家还有二十多公里的路程,这之前方维也只是偶尔坐车来过区上几次,路况并不是很熟悉。犹豫有顷方维最后还是决定连夜步行回家将母亲的病况亲口告诉父亲。

      通向回家的道路是一条由砾石简单铺就的崎岖蜿蜒的小径。方维穿着一双当时几乎全国通行的塑料凉鞋风尘赴赴地便往家里赶,他并没有预料到等待自己的将是一场什么样的遭遇和变故。

      匆匆忙忙走了不到一小时,右脚的鞋帮便断掉了。好歹穿着这只破鞋坚持走了没多久,方维却分明感觉到不争气的凉鞋在不断地摩挲着他的皮肉,使他感到一种钻心般的痛疼。随即,他的脚便磨出了几个水泡,很快水泡也被磨破了,每走一步都使他感到生命中无法承受之痛楚。

      方维恨恨地远远地扔掉这只凉鞋,一瘸一拐地行进着。过不了一会儿他又开始为自己的草率决定而后悔不已了。一路上,不知有多少石子在迫不及待地硌着他娇嫩的脚板,每硌一下总使方维感到心里直发毛。这会儿方维甚至在犹豫是不是回转身去将那只破鞋拣回来,只是因为实在不知道那只鞋被自己扔在那个旮落里才作罢。

      这时,另一只凉鞋也闹起了情绪。方维很自然地便想还是留着它多发挥一点余热吧,虽然这种一瘸一拐的滋味并不叫人好受。然而,这只很可宝贵的破鞋却偏偏要给方维许多难堪,制造许多的麻烦。鞋子时不时地滑脱,千方百计地折磨着他的痛苦的神经,一点都不体谅方维的处境。终于,方维彻悟到这世间的许多事情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他不得不再次饮恨扔掉了硕果仅存的这另外一只鞋。

      现在方维只能是赤着一双稚嫩的脚板行进在凹凸不平的道路上,数不尽的石子肆无忌惮地舔着他的脚芯,让方维不胜其烦。耐着性子硬着头皮往前走,方维却逐渐地习惯了这种感觉,毕竟是农家孩子,看来所谓“虱多不痒,债多不愁”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正当他为克服这一困难而自得其乐时,却出现了一种意外情况,方维猛然间感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令他都无法立足了。方维赶紧停在原地不动,他无法看清现状,仅凭借着远处村庄照射过来的依稀昏暗的灯光才发现自己的脚被一块碎玻璃划了道大口子。

      “我不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掉吧,”方维不由想道,这在往常一定会使他觉得难以承受,但是今天却使方维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欣慰与快感,他的心里在滋长着一种疯狂的幻想,总觉得这样的付出能感动上天,使得母亲的疾病能转危为安。少年人时常会不自觉地怀有一种天生的负罪心理,在这一瞬间即使让他去死他也会无所畏惧的。

      但这种想法并没有持续多久,摆在方维面前具体而实际的困难是他已经不能正常行走了。方维忖度着,犹豫着,最后终于决定将自己的长裤脱下来,撕扯成一条条的裹脚布包扎在脚板上赖以前行。当然方维又可以因为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自己居然穿了条长裤而庆幸不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