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邂逅,又是邂逅

      一九九六年四月初一个周六的下午。

      一位妇女被引荐给了方维。来人自称是来找郑南的,偏偏却“寻隐者不遇”,于是只能由作为同乡的方维代为妥善安置了。

      “吃了没有啊?”方维问。

      “啊,吃了来的。”妇女机械地说。想来这只是客套话,方维却不便再表示关心。于是带她来到郑南的出租房,让她在那儿候着。

      妇女皮肤粗糙,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两颊结满仿佛头皮屑似的麸皮。颧骨高昂,牙床突出,感觉着嘴巴永远也关不住似的。衣服没有一件完整领土,全挂了花,不过浆洗得还干净。

      晚上,二十二点钟,方维夜游归来,妇女仍旧老老实实原地不动的候着,方维差不多将她给遗忘了。这时妇女趁机叫住了方维:

      “这位兄弟,我那个弟弟怎么还没回呀?”

      “还没回来啊!”方维含含糊糊地重复着,对此也感到十分吃惊,因为他对这位仁兄向来是不大关心的。不过妇女还滞留在这儿静候枯守,让方维也觉得很揪心。

      “不会不回来了吧?”妇女很是无奈地问。

      “改天吧,我也说不清楚他是怎么一回事,反正每天都回来得很晚。”方维如实相告。

      妇女唯唯诺诺,转身要走。看情形,她多半会找块空地囫囵地对付一夜的,她不大可能会凭白无故地浪费掉这笔钱,即使是再便宜不过的铺位。

      方维赶紧为她联系了家简易客房。虽然简陋,但也许比睡在自己家里还要奢侈一些。当然,开销将由方维承担,谁让他摊上这当子事呢。结帐完毕,方维再次关照她明天再等消息,这才与之作别。

      翌日上午,郑南依旧没有返校。中午,还不见其“萍踪”。方维这才醒悟到这是一个星期天,是连上帝都要休息的时日,郑南是不大可能出现在校园里的。妇女便直说等不及了,让方维代为转告一声,说是家里正忙于春耕生产,一点空闲都是没有的。“再说吧。”妇女叹息道。

      临行前,妇女却又磨蹭起来。

      “你还有什么事吗?”方维问道。

      “大兄弟,我真的很为难,有件事情想麻烦你一下。”妇女吞吞吐吐地说。

      “你尽管说吧,没关系的。”

      “我没有回去的盘缠。”

      方维心里一乐,这叫什么事啊,不情不愿地打开钱包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数也没有数便递了过去。妇女定定地站着,竟然没有接。方维便又补了三张票子,赶紧询问道:

      “够了吗?”

      “够了,”妇女这才千恩万谢地接过钞票,“大兄弟,太感激你了,到时我会让我弟弟还给你的。”

      是的,当姐姐的还是得让作弟弟的还钱。不过,有这种可能性吗,方维近乎怀疑地想。妇女的话顿时启发了方维,使得他在内心深处第一次产生了这样的一层顾虑:自己的那笔三角债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厘清?

      一星期后,妇女又不期而至,径直招呼方维道:“大兄弟,我弟弟在不在啊?”似乎是号准了他。

      时天色已晚,方维只得安排她先行住下。依旧是那家店,那张床铺,还都为她预备着。

      “您请坐,”妇女十分客气地说道,为方维盛了杯开水。暖瓶内的开水已然无多,只剩下些茶垢。她仍旧递了过来,“您请喝茶。”她客气生生地说。

      接着,她又翻拣起随身携带的口袋来。从一只大口袋里掏出几只小口袋。其中一袋竟然是爆玉米花。在乡下,这可能是很平常的玩意,不过在这城里也可以算作一项高消费了。

      “随便吃。”妇女满满地捧了一把放在方维桌前,种种殷勤好客之态度感动得方维只想打呵欠。不过那只百宝箱似的桶天袋却吸引了方维的视线,里面有炒熟的糯米粉、晾制的干鱼等等,不一而足。似乎为全心全意地锻炼郑南的艰苦朴素精神而准备的。

      “你找郑南有什么急事?”

      “有些事哩!”妇女支吾着,看来似乎并不愿向方维吐露真言,“哎,”她这时却长叹一声,茫然地望着对面那堵墙,“他的命可真是苦,”方维却想,该不会是在替郑南鸣不平吧,“生下来不到两个月,他爸就去世了,五岁那年他妈也没了。我们兄弟姐妹间关系又复杂,家里也都是穷,谈不上谁帮谁的忙。”她这样说道,情不自禁地流下两行热泪。妇女的叹苦经蓦然让方维想起陆璐对郑南那句经典评论:“咳,他妈妈真不应该把他生下来的!”

      “说来我跟他也谈不上有什么血缘关系,可孩子们的学费全是他接济的,女儿好几次抓药治病也多亏了他。这次我儿子不知撞上了哪门子邪,病了这一阵子都不见好。看来也只得再难为他了。”

      妇女哽咽着,一把鼻涕更兼一把的泪。方维能感觉得到作为母亲的一份焦虑以及作为姐姐的一份愧疚。不过看她满面凄楚的神色,真不知是在可怜郑南呢还是在为自己伤心。方维没有料想到郑南的经历会如此坎坷,更没有想到郑南会如此仗义疏财,以至于忘却了他自己都还是个生活全然没有着落的人。不过说也奇怪,郑南的学费和生活费都是怎样凑齐的?怎么能照顾到这一贫如洗的大家庭呢?

      方维赶紧打电话向陆璐求援,他总算是学聪明了,大约上次便该让陆璐来处理这件事的。果然,陆璐听说了这件事之后,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便急着要去找妇女,好似要去投亲一般。

      “只怕都睡了。”方维提醒她说。

      “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陆璐竟埋怨他道。

      第二天大清早,总算是将郑南给盼回来了。见到满面愁容的他姐,郑南只抓后脑勺,一筹莫展:“哎,我也是过不出日子了啊!”

      陷入两难处境的妇女流露出无疑是大失所望的神色,不过却并不甘心放弃这也许是最后的一线希望,仍苦苦哀求道:

      “你无论如何都得想想办法帮姐度过这道难关,哎,我那苦命的孩子啊!”

      “我有什么办法,二哥这一阵闹离婚用去了我不少冤枉钱,我自己的生活费都还悬着呢。”郑南瞥了一眼方维说道。

      “哎,家里能变卖的都变卖了,地里头的种籽都没备齐整,我那孩子是没指望了。”

      情急之下,她伤心地啜泣着。陆璐在一旁也很着急,说:“郑南,你想想办法嘛。”

      “好吧,”郑南终于应腔道,大约五脏六腑都被他姐婆娑的泪水给淹没了,“你先回去,我凑足一定数目就给你寄过去。”

      他姐这才抹去眼角的泪水,拉着他的手说:“兄弟呀,姐心里急呀,好生生的娃儿,如果不是因为这病,姐怎能开这个口,怪只怪你姐命苦,生得穷。”

      “那你要多少?”郑南问道,却拿眼睛瞅着方维。

      “一千,如果没有五六百也成。”

      “好吧,我尽早给你寄过去。”

      “那姐就指望着你了。”妇女忙不迭地谢道。

      静静地倾听着“姐弟俩”的这段谈话,方维终于体会到贫穷的个中滋味。也许仅仅帮助郑南是远远不够的,还得搭上他那无底洞似的大家族。

      “我那里还有些零头,我再问别人借一些。”方维看来也无法置身于世外了,这样允诺道。

      “大兄弟,那可是太谢谢你了。”他姐急急地便谢上了。

      方维于是也寻起穷来,到处搜刮着同学们的腰包,将一千元钱交给了郑南。郑南又如数交给了他姐。

      “大兄弟,太谢谢你们了。”他姐慨然涕零地说道。

      “回去看病要紧,可不能再耽搁了。”方维忧心的倒是孩子,可不要小病都给拖成了大病。

      “哎,哎,”妇女急切地答应着,看来是归心似箭。

      “这次可真是多亏了你。”终于郑南难得地“表彰”着方维,语言之经济,是感激,也是道歉。

      “你的心肠可真好。”陆璐也在一旁敲着边鼓。

      他们可谓皆大欢喜了。只有方维却可悲,几句虚无缥缈的称颂便将这位公子哥儿推向贫穷的深渊,好似经历了一场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