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五点十四分。

      闹钟滴滴滴的响个不停，医生x早就已经坐在自己房间的桌子前，翻看着从医院带回来的医疗书籍。他随手把闹钟给关了，拉开窗帘，外面还是很暗，远处的天空正开始泛着太阳光，浅浅的映在台灯的灯罩上。医生x把这些文件书籍都放进一个黑色的公文包里，按灭了台灯的开关，提着公文包走到了客厅里。

      狗狗这次很安静的趴在门口，虽然平常它都是在睡觉，但是只要医生x醒来它就也会跟着醒来。医生x把公文包放在客厅的桌子上，他下意识的朝十七的房间看去，里面很安静，安静的能听到窗帘外面叽叽喳喳的鸟鸣。

      十七抱着宽松的被子睡着，她穿着那件黑色的连衣裙，背对着医生x。医生x刚走了两步，电话就催了过来，医院那边已经安排好今天的手术了，要求所有医生护士都立刻过去准备，医生x拿着电话，考虑要不要带十七一起过去。

      医生x想着，十七却醒了，她翻了个身看着医生x。

      “不好意思，吵醒你了。”

      “你要走了吗？”十七问。

      “我不太放心你一个人在这里。”

      医生x打开了房间里的灯，说，“你跟我一起去吧。”

      “你要去哪里啊？”

      “医院。”

      “那个是干什么的？”

      “你去了就知道了。”医生x说完，走到客厅，拿了一袋切片面包放在公文包里。

      在去医院之前，十七执意不肯穿医生x的外套，医生x没办法，原本打算坐地铁只好换成了出租车。十七每次出来都会走在医生x前面，不远也不近，好像她知道往哪走的一样，好几次医生x都在十字路口或是拐弯路口把十七叫回来，然后继续在医生x前面走。她说，她从来都没有看过过去世界的样子，每次都会情不自禁的去看，她喜欢一边在路上走一边看的感觉。

      “告诉你哦，昨天晚上我睡着以后，做了一个梦。”

      “你猜我梦到了什么？”十七转过身来问医生x。

      “你应该梦到你父母正在担心你。”

      十七嘟了嘟嘴，说，“我梦到了时空隧道！”

      医生x嗯了一声，他有些想起了上次那段梦境。

      “告诉你啊，找到了时空隧道我就能回去了。”十七说，“而且，我已经大概知道在哪了。”

      医生x想着，陷入了对那个梦境的回忆，那个梦里的背影，是黑色的。

      到了医院，医生x把十七放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告诉十七不要乱跑，有什么事就找同一个办公室的护士姐姐，中午就差不多能带她去吃饭。

      “可是这里很无聊。”十七摆弄着裙角说，“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这里是医院，没什么好玩的。”医生x说。

      十七一脸委屈的看向医生x，让医生x感觉好像把她关在这里是一种罪恶，医生x无奈，把自己的手机给了十七，说，“不要跑太远，待会我会打这个电话，你就得回来。”

      十七的笑容无法抑制的挂在脸上，她拍了拍医生x的肩膀，说，“放心好了！”

      实在是放心不下啊。医生x看着十七穿着黑色连衣裙一蹦一跳的在蓝白色人群中消失，他默默的换好衣服，走进了手术室。

      手术室里，是熟悉的器具，熟悉的面孔，医生x和手术室里的人一样，仔细的安排着手术器械和即将进行的手术类别。

      一旁的护士向医生x说明了病人的手术状况，病人是第二次手术，离第一次手术刚好过了一个月，病人的总体状况良好，没有不良反应和术后后遗症。

      “还有……医生x，你最近好些了么？”

      医生x翻看着病人的病例，护士的话让他盯着一个字看了好几秒。

      医生x合上病例，说，“准备手术吧。”

      医院的住院部有一部分露天的活动场所，活动场所不是很大，里面种满了花草，那些需要做术后康复训练的病人都会在这里散散步。

      十七已经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她趴在护栏上，看着底下来来往往的人群，再看远一些，就是城市的街道，被树木掩盖着若隐若现。在这些普遍穿着蓝白色条纹的病人中间，十七的颜色显得格外突兀，一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来到十七身边，他戴着蓝色的头套和口罩，刚停下就显得吃力。

      “你在看什么呢？”他问。

      他的声音很微弱，但是却很清晰。

      十七说，“我也不知道。”

      “是吗？”他似乎在笑，“很多人都喜欢站在这种地方，但是他们大多数都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

      他一只手用力撑着轮椅的扶手，勉强直起了身子。

      “或许更多时候，他们只是在体会这种感觉吧。”

      “你也是这里的医生吗？”十七问。

      “我是病人。”他说完，毫无预兆的咳嗽了起来。

      “我以前也喜欢像你这样，靠在边上看远处的东西。”

      “现在不行吗？”

      他依旧用手撑着扶手，说，“恐怕我没机会了，你一个人吗？”

      十七摇摇头。

      他靠着栏杆，“有人陪着就好，一个人太安静了。”

      “谁都会有一个人的时候吧。”十七说。“医生是可以治好你的不是嘛？”

      他一笑，说，“有些病，是治不好的。”

      “治不好会怎么样？”

      “会死的。”

      十七没有再趴在护栏上，她站在这个坐着轮椅的年轻人面前，她看到，他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死寂。十七刚想说什么。一个护士远远的喊了年轻人，年轻人终于放下那只撑着的右手，重新躺到靠背上。

      “再见了。”

      他留下这句话，摆动着轮椅走远。另一个护士来到十七面前，告诉十七医生x有一个紧急手术要做，没办法在中午回来。

      护士给了十七一些钱，说，“去外面买点东西吃吧，医生x说让你买好东西就回来，别在外面乱跑。”

      十七接过钱，她想起了刚才那个病人，还有些话没有说，往四周看去，早已没了他的身影。

      手术室的走廊外，滴着一路的血，护士和医生推着病床一路跑到了手术室。护士向医生x说明了情况，伤者是女性，二十八岁，腹腔处有利器造成的伤口，出血十分严重。

      “而且听说，是伤者自己捅了自己。”

      医生x正在给伤者注射药物，在听到护士的话后他的手不自然的颤了一下，他看向躺在手术台上女人的脸，虽然她脸上沾着血污，但是医生x还是认出了她。

      她是催眠师的病人。

      “她总是幻想着，她的丈夫想杀了她。”催眠师的话在医生x脑海里重现，他联想到了那天去找催眠师的场景，那个幽闭昏暗的房间，有人躺在一张四四方方的床上，周围很安静，没有一个人。

      四小时后，下午五点。

      手术室的门再次打开，和往常一样，医生x跟着走在人群中，伤者家属围着主刀医生询问情况，主刀医生告诉他们，病人虽然保住了性命，但是各项体征都很微弱，需要进一步的观察和治疗。

      手术室里的人走了一大半，医生x想给催眠师打个电话，却发现手机不在自己身上，他找到手术室里的座机，拨通了催眠师的电话。

      电话通了，医生x说，“那个女病人，他在我们医院。”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催眠师说，“她出事了。”

      “本来，她今天应该来我这里的，我和她约了时间，可是，她没有来。”催眠师说，“我打电话找她，才知道她自残的事。”

      医生x想到了那本日记，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伤害自己，是因为她太相信自己的丈夫还在身边，我和你说过，她把她的丈夫幻想的很残忍。我问过她，为什么他一定要这么残忍，她告诉我，因为温暖，她感觉不到。”

      “那个时候我就发现，幻想一个美好的，比幻想一个残忍的难的多。美好的需要安慰，需要寄托，需要的东西太多，但是残忍，只需要伤害就够了。”

      催眠师继续说着，“那样的幻想，可以刺激到自己的神经，很多人都是因为承受不了痛苦才开始幻想。我也尝试着引导她走出幻景，可是，效果不太明显，可能我的方法一开始就是错的吧。”

      “她怎么样了？”催眠师问。

      医生x叹了口气，说，“人保住了，但是还处在危险期。”

      “我很抱歉，这是我的失职……”

      手术室的门被一个护士推开，她告诉医生x，有人在办公室等他。

      医生x挂了电话，换好衣服匆匆赶到办公室，开门前的医生x犹豫了一会，他想到了一个人，他似乎有预感到里面的人是谁了。

      推开门，果然是她，未婚妻。

      她穿着一件白色丝绸外套和黑色裤子，化着淡妆，看到医生x的时候她的嘴角自然的弯，这个笑容，带着许久未见的苦涩。

      医生x看了一眼办公室四周，十七不在这里。他想走到她身边坐下，却在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停住了脚步，一种说不出来的坐立难安。

      “上次那件事，我很抱歉。”医生x站着说道。

      未婚妻一笑，她的样子还是那样没有变，八个月了，他们见面的次数用手指就能数的过来。她站了起来，走到医生x面前，医生x看着她的眼睛，她似乎在重新认识这个许久未见的陌生人，她的看向目光里夹杂着很多，很多说不出的话，她太久没有见到这个人了，她担心他。

      “你一个人在外面，过得还好吗？是不是还是……”

      医生说，“好多了，不用担心，催眠师那我都有按时去。”

      “催眠师怎么说？”

      医生x想起了催眠师说的，但是他没有告诉未婚妻，只是说情况好很多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她还是那样，她真的很想让自己回来。

      “等催眠师的疗程结束了，我就回来。”医生x说着，心里还是很乱。

      未婚妻低下头，她显然很失望。

      “待会一起吃饭好吗？”她说。

      医生x的手揣在兜里，他想到了十七。

      “我今天，约了院里的同事，有几个手术还要了解。”

      “医生x。”未婚妻喊了他的名字，“我担心你。”

      “我知道。”医生x说，“我只是，不想让你太累。”

      “你会回来的对吗？”

      医生x点点头，答应了她。

      简单的道了别，医生x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还有些没缓过神来，他看着散落在桌子上的东西，似乎还在刚才的对话里。他深吸一口气，准备打电话给十七的时候，办公室的门被悄悄推开，十七抱着一袋零食出现在医生x眼前。

      十七拿着一块吃了一半的巧克力，指了指门外，说，“我刚才看见有人从这里一边哭一边出去了。”

      医生x放下话筒，他不知道她是流着泪走的，他看到的，只是她转过身的那一幕，却不知道她为了自己如此难过，难过到流泪。医生x想和她说对不起，可是道歉的话说了太多，到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谁错了。

      十七坐在医生x对面，把一袋吃的堆在桌子上，说，“我今天遇到了好多奇怪的事，头都大了。”

      医生x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他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十七也低下头，她好奇医生x到底在看什么，就和木头人一样一动不动。

      “你又想家了，对吗？”

      十七的话如同一根针，扎在医生x刚才回忆的神经上，他抬头，才发现十七坐在自己对面。

      “还是说，你在担心什么事吗？”

      医生x摇摇头，他不敢再让十七问下去了。

      “我只是有点累了，今天忙了一天，该回去了。”

      “等一下！”十七说，“我还没去找过时空隧道呢。”

      医生x不知道该怎么接才好，站在那看着十七。

      十七好像早就决定好似的，拿着那袋零食说，“我已经差不多知道在哪里了。”

      “在哪？”医生x问。

      “跟我来就知道了。”十七说完，拉着医生x就往外走。

      医生x跟着十七，他像是被十七拉着又像是自己在走，一路穿过拥挤的走廊，路过电梯，走到楼梯口，一层一层的往下走，从十七楼一直向下，一直向下。一层，负一层。

      十七站在负一层楼梯口，望着里面黑漆漆的地下停车场，说，“今天我差不多走遍了这个地方，只有这里最像了。”

      医生x还没来得及告诉十七那只是一个梦而已，十七就一个人走了进去，医生x担心十七走丢只好也跟着进去。里面很黑，只有边上两侧有着淡淡的红色警示灯亮着，十七的身影被染上了一层浓稠的红色，医生x自己的脸上也是那样的颜色。他想喊十七回来，这个地方，从未如此觉得恐怖，就像地狱，往每个人身上都泼去血浆。

      医生x不知走了多久，他发现，整个地下停车场，只剩下他自己的脚步声。一步，一步，他不敢再走。他站在原地，像是站在地狱中心，抬头就能看到审判自己的恶魔。

      “十七！？”医生x大喊了一声，想听到她的回答，可是传回医生x耳朵的，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

      这个地方不能再待下去了，可是十七呢，万一她还在里面……医生x后悔来到这个地方，他快步向前走着，嗓子很干，他想喊十七的名字，却怎么也喊不出来。

      地下停车场，始终都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那种声音清晰的恐怖，他最害怕这种地方，置身于黑暗之中，伸手不见五指。他想到了自己刚在公寓的时候，一个人躲在昏暗的房间里，他是因为害怕，才把门口那条流浪狗捡回来，陪着他自己。可是即使是那样，他还是觉得惶恐。

      他害怕，他不敢去想，他害怕去想，这样的环境，一直在扭动那个刻意埋在那里的塞子。

      医生x的脚步越来越快，他几乎是要跑，他想着怎样都好只要快点离开这个地方。他远远的看到了那个安全出口的绿色标志，只要到了那里就好，医生x向着那里走去，慢慢的，慢慢的，他停下了脚步。

      那个出口，白色的灯光照亮了整个楼梯，他看到那个光滑的楼梯，倒映着一个黑色的影子，有人从那里下来。那个人走的很慢，医生x听着那个脚步声，那是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黑色的皮鞋出现在视野的最上方，接着，迈出了白色的小腿，踏在楼梯的尽头。是女孩子的脚，医生x以为是十七，却发现，那双皮鞋是反穿着的。

      当那人的下半身整个出现的时候，医生x才发现，那根本不是反穿着的皮鞋，而是那个女孩子，根本就是倒着往下走的。医生x看到了熟悉的黑色，这个场景好像在哪里见过，没错，他看到过这里的一切，在梦里。

      没想到，噩梦成真了。医生x终于知道那个梦里的女孩为什么背对着自己了，她和自己梦到的时候一样，穿着一件黑色的连衣裙，一直向自己走过来，走过来。她的头发很长，长到和她黑色的裙子一样长，她离自己越近，就能在她周围听到模糊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看不见的地方议论，像是嘲笑，像是无数个看不见的幽灵，在自己身上乱爬。

      她离自己越来越近了，周围的环境都被她染成了梦里的颜色，黑色和红色扭曲在一起，像是利爪在地板上嘶吼，割裂出一道道鲜红的伤口，洒在自己身上，像是沾满鲜血的恶魔。

      医生x像是失明，他回想起那个梦，他记不太清梦的结局是怎样的，就像不知道梦是从什么地方开始的一样，可能梦就是没有开头和结尾的，它想让你品尝的，就是中间的恐惧。

      她已经站在自己面前，背对着，一伸手就能碰到她的头发。医生x似乎认识她，他想看清她的脸，却连手都动不了。她慢慢挪动着身子，左脚跟着向右，她似乎就要转过身来。医生x注视着她，她的胸口似乎被鲜血染红，滴血的声音传到医生x的耳朵，医生x想动，想帮她止住血，可是她越转过来，血就流的越多。

      医生x的手伸在半空中，怎么也动不了，他想说对不起，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你想让我看看你，是吗？医生x默念着，你想让我知道，你有多么痛多么不舍，对吗？

      她就要转过身，医生x闭上眼，不忍去看。

      “医生x！”

      是十七。医生x这样想着，睁开双眼，前面就是出口，十七站在自己面前，提着那袋零食，离自己很近。

      “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我找你找了好久。”十七说。

      医生x动了动自己的手，感官终于恢复了知觉，那个身影消失了，噩梦被驱散，拯救自己的，是十七。

      医生x看着十七，说，“你找到时空隧道了没。”

      十七摇摇头，说，“明明我梦到的是一个黑漆漆的地方，但好像不是这里。”

      她有些失落，转身向出口走去。医生x看着十七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走向刚才那个噩梦开始的地方，没有血红色的墙，就连那些烦乱的声音也消失不见。

      噩梦，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