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送着马子的背影，徐小平的脑海里全是伊莲那似爱似怨的那双眼睛。

      意外地见到马子，十四年前的往事又一次像刀子一样刺在了徐小平的心中。

      那是文革开始后的第二个年头，徐小平也算将就着高中毕业了，实际这后两年除了串联也没真正读什么书。说是毕业典礼，其实是上山下乡的动员誓师大会，书生意气的徐小平当然也积极踊跃地报了名。

      对于儿子的决定，身为北京某单位的副局长，徐宇没有表示反对，也没有明显的支持，只是若有所思地说：

      “你要想下去，就别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咱老家也是革命老区，在那里接受锻炼也是一样的！把你带回去，也是我对你爷爷奶奶们有个交代了！”

      “这么多年，爸您也没回去过吗？”儿子稚气地问道。

      “那是个残酷的地方啊，咱那个村子就那样给没了，四一年大扫荡，我们被迫往太行山深处撤，等我们再回到村子，那里早就成了一片焦土，鬼子的三光政策就是在那里先实行的！”

      “那场战争真的那么惨啊？日本人真那么没人性吗？”徐小平的话那么的稚嫩，那么的带着孩子气。

      “是战争让人丧失了人性，你不相信吗？也好，到了那里你就会明白了！”徐宇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那里还有我们的亲人吗？”

      “没了！没了！有，也是你爷爷奶奶的坟墓了！全村人都在那场浩劫中……至于她，还在不在就很难说了！”说着，徐宇的眼里竟闪出了泪花。

      “她是谁呀？是我们的亲戚吗？”小平疑惑地问父亲。

      “是啊！一个很亲的好人啊！”

      “我管她叫什么呀？是什么亲戚？”

      “叫什么……？是啊！叫什么呢？应该叫姑姑吧！”

      徐宇说着，慢慢走到正屋的墙壁前，端详起挂在上面的那张老照片了。然后缓缓地回过头：

      “她就是你这位叔叔的妻子，人不仅漂亮，还很贤惠啊！”

      小平知道父亲说的叔叔是谁，那张照片在他们家挂了不知多少年，从没有摘下来过，都已经泛黄了，里面文质彬彬的是爸爸，另一个高大魁梧的是爸爸的警卫员。

      “怎么！又对儿子进行革命教育了？”清脆柔丽的声音和轻盈的身影一起飘进了屋子。小平的妈妈下班回来了。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小巧女人，端庄秀丽。上身穿一身深蓝色的列宁装，齐脖的短发围圆了她细腻白净的脸庞，淡淡的眉下是一双会说话的眼睛，看着温柔却能感受出她的严肃和凛然。

      “妈！今天爸爸才告诉我说那叔叔还有媳妇呢！”小平像发现新大陆似地和妈妈说起来了。

      “我当什么重要新闻呢！原来又是这老掉牙的点事儿啊！”说着，妈妈把上衣脱了挂在衣架上，转身也跟着叹了口气：

      “好可怜啊！还怀着身孕呢，怕是也难逃那场浩劫啊！更令人痛心的是你叔叔为了保护你爸爸，在阻击敌人时也牺牲了！”

      “唉！我欠他们的情实在太多了！”徐宇痛苦地把头埋在两手之间！

      “是战争制造了这么大的悲剧啊！”妈妈说着，系上围裙要下厨房。小平忙拉住妈妈小声说：

      “妈妈！有件事告诉你，你可别急啊！”

      “什么事？快说呀！那么神秘干啥？”

      “我要插队去了！”

      “什么？”

      “到爸爸的家乡插队去！”

      “你别胡闹啊！小孩子懂什么呀！好好在家复习，准备考大学，什么也别想！”妈妈真的着了急，直看徐宇，郑重地说：

      “老徐，能否不去，你托托熟人，我也想想办法！”

      徐宇摇摇头，低声说：“别节外生枝了！现在文革这么乱，别找麻烦了，你看城里文攻武卫的，弄不好就是反革命。”他舒了口长气接着说，“出去也好，一来对孩子是个锻炼，二来也躲开这是非之地。老家的人好着呢，外待不了咱儿子，你就放心吧！”

      妈妈虽不住地点头，但眼泪还是不知不觉地流了下来！

      徐小平是被爸爸亲自送到桃花峪的，因为老家徐家山口早就没人家了，所以他联系的是邻村的桃花峪。接待他们的是二社的社长吴会有。

      地地道道的农民吴会有哪见过北京来的干部，他是诚惶诚恐地把徐家父子接到自家的小石屋里。

      他生怕哪里招待不周，又是擦板凳又是扫土炕，忙得手脚慌乱，令一旁的女儿看得很不自在。

      女儿满不在乎地怨着自己的爹：什么人啊！至于这样吗？不过她的眼睛却总看着徐小平，心想，城里人怎么能穿这么好看的衣服，村里怎么就没一个人能穿得起呢？看看自己带补丁的花上衣，她一个劲地噘着小嘴。

      “莲儿，给客人烧开水去！傻愣着干啥呢？”吴会有使劲瞪着女儿伊莲。

      “别客气！别客气！老哥。”徐宇一把拉住吴会有把他推到炕上，闪掉身上的大衣：

      “老哥，不瞒你说，我也是这从这座山里出来的，自家人别见外啊！”

      “那么说，首长也是这一块儿的？我说这口音这么亲近呢！”

      “是啊，就在刚进山的那山脚下啊，早先的村子叫徐家山口……”

      “你是那村的人？”吴会有有点不相信似地问。

      “是啊！可惜那村的乡亲们啊！唉！”

      “还说那村没了后人呢！原来还有这么一条根呢！真是老天有眼啊！老天有眼啊！”

      “老哥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怎么会忘的了呢？等鬼子撤了后，俺和临村的乡亲们去那里收过尸啊！好惨啊！”吴会有的脸上很痛苦。

      “那老哥是否记得村里有个怀孕的媳妇呀？”徐宇忙急切地打听道。

      “有两三个呢，天杀的鬼子也没放过她们啊！”吴会有咬牙切齿地回答，让徐宇的老泪禁不住就淌了下来。

      “爸！水烧好了。”姑娘娇羞的声音说不出得好听，惹得小平的一双眼睛顺着声音一个劲地看。

      “快！给客人端上来！”